上房里,倪庆山却正欢着,他的一桩心事在别人的笑声中又放下了。他和亲戚们碰着杯、敬着酒,开怀大笑着。不多时,大家都处在了半醉之中,倪庆山和亲家又说了些后面的事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和梦二、卫建国三人你来我往地对唱着秦腔,若有旦角的唱段,杨春森女人也会毫不客气地对上几句。倪庆山心里想着魏新旺,想着张来福,想着在他们小瞧他的时候他偏就把这媳妇子给说成了。所以空旷的山沟里,到处飘逸着他们的欢笑。那里流淌着一种轻松的自豪,飞扬着胜利后的骄傲。
订婚回来后,倪庆山赶着把剩的地犁完,又让茗波到乡上买些麻纸,说趁这周星期日茗源、茗茵都在,把西窑墙糊一下。茗波便去了。
星期日这天,茗波妈老早就把饭做好,茗波几个吃了之后,茗波妈打了半锅糨子,看茗波和茗茵几个把西窑打扫干净,就端过去说:“茗波,这么好的纸,你要看着糊好呢。你们收拾快些子,不然太阳一偏西,这窑里黑得很,看不清楚,糊不好。”茗波答应一声,茗波妈又忙别的事去了。
茗波和茗茵几个先拿上纸在窑里比着筹划了一番,茗茵和茗茹就往纸上刷糨子,茗源把刷好糨子的纸递给茗波,茗波又往墙上糊。不大工夫,底层的一圈就糊过来了。茗源说:“咱们糊得这么快,你看一阵工夫就糊了这么多,要是再赶快些,不到晌午就能糊上。”茗波说:“要好好糊呢,到窑顶上怕难糊着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又糊了一会儿,便到了窑顶上。因窑顶以前没糊过,又有点碱气,糨子不好好粘。茗波糊上一张,刚贴另一张,这张就掉了下来。如此几遍,窑顶上竟连一张都没糊上去。茗波有些气了,便骂道:“这窑连一张纸也吸不住。”茗源说:“怕是糨子太稀了。”茗波说:“要不拿过去再往稠调一下。”
茗源把锅端过去,又打了些稠点的端过来。茗茵刷了一张,茗波接过去,等着按好,用笤帚一刷,就粘住了。他看着贴好的纸说:“窑顶上看来就要用稠些的糨子呢。”说罢,便蹲倒去接另一张,不想刚贴的那一张又掉了下来,正好罩在茗波的头上。茗源和茗茵、茗茹三个一看就笑。茗波气得骂道:“不快些取掉,还站着笑什么。”
茗源过去把纸揭掉一看,茗波脊背上满是糨子。茗源抱住肚子又笑,茗茵怕她大哥发火,就忙过去给擦了。茗波猛然想起自己原来是个窝囊废,在订婚时放屁不说,竟连个墙也糊不好。他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茗源,就从凳子上跳下来蹲着抽烟去了。
茗茵看茗源没事干,闲又闲不住,就跑到跟前说:“不如叫大哥缓着吃烟,咱们几个先糊。”茗波说:“你们能糊个啥,放着等我烟吃了再糊。”茗源说:“我试验一下。”说着话,他已跳上凳子,茗茵也刷好一张递了过来。茗源因个子小,够不着窑顶,他怎么贴也贴不上去。茗波说:“够不着算了,放着我贴。”茗源却说:“我能行。”他又够了几次,都没够着。茗茹把笤帚递过去说:“三哥,你用笤帚顶上够。”
茗源接过笤帚,把纸放到笤帚上,竟够着了。茗源高兴地说:“这下好了。”他用笤帚顶了一会儿,等那一角粘好后,又用笤帚往展刷其他地方。刚刷好,茗茵却在下面喊着:“三哥,你贴斜了。”茗源跳下来抬头一看,果然斜了。他怕他大哥骂,就赶忙上去,又够着把他贴的这一张往下撕。
他踩凳子上够了半天,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拐角,不想往下一拉,把周围的好几张都带了下来。茗源一看撕下来了好几张,吓得赶忙又往上贴。那糨子早都干了,哪还能贴得上去。茗茵和茗茹在地下边跳边乱喊着,茗源心里一慌,又撕下了几张。
茗波心里本来就觉得窝囊,今见茗源一张没贴上去,反倒撕下了一大片,便忽地站起来说:“给你说不要乱动,你硬是不听,偏要糊。现在看看,糊成啥样子了。”
茗源听他大哥骂着,便背过身去哧哧地偷着笑。茗波见茗源偷着笑,心里越气了,就跑过去拉住茗源就是几个巴掌。这一打,茗源不但没有忍住,反而放开声地大笑了起来,惹得茗茵和茗茹两个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个人越笑,茗波越气。正在这时,翠珍和富梅、亚萍来找茗茵、茗茹玩。三人一进西窑门,见半墙上挂着纸,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茗波看那三个也笑,就又羞又恼地跑过去把茗源撕下来的那几张纸狠命往下一扯,不想那些纸都是粘在一起的,茗波用力过猛,周围稍能连带上的都掉了下来。茗源几个笑得越加厉害了。
茗波一看糊了一早晨的纸都掉了下来,不由得火往上冲:“妈的,这纸都不给人争气,有它自己往下掉的咱们不如撕了去。”说着他过去把那些已经粘牢的又往掉撕。茗茵一看她大哥真往掉撕,便忍住笑,赶忙抱住茗波说:“大哥,咱们费那么大劲才贴上,粘住的你就不要再撕了。”那几个还在地上抱着肚子笑,茗波气呼呼地说:“滚出去,把你们的啥干去,我一个人糊。”
茗源几个一看,他大哥真的火了,便都忍住笑,悄悄地站着。茗波一个劲地撕,茗茵一个劲地拉。茗波撕了几张,觉得茗茵拉住撕不过瘾,便转过身气急败坏地说:“拉我干啥呢,滚远!”茗茵还拉住不放手。茗波这会已是气昏了头,他挣脱茗茵的手说:“再都不走我打呢。”说着,他顺手拾起地上的笤帚。茗源几个一看,调头就往院里跑。
茗波妈听院里人跑得乱哄哄的,忙从伙窑门口探出头一看,茗波手里提着把笤帚气呼呼地站在西窑门口,茗源和茗茵、茗茹及翠珍、富梅满院乱跑。茗波妈说:“不好好儿糊墙,都乱跑个啥!”茗茹说:“我大哥打我们呢。”茗波妈说:“你们就是不好好儿干活,叫打去。”
倪庆山这时也从耳房里出来说:“你们糊了半天糊得咋样了?”茗茵说:“糊好的叫我大哥都扯了。”倪庆山就向西窑走来。茗波让开门,倪庆山进去一看,西窑里满地狼藉,墙上还挂着没撕下来的纸。倪庆山问:“这是咋了?”茗波说:“墙不好好儿粘。”倪庆山说:“还怪了,咋不好好粘?”茗茹在外面喊着说:“是我大哥故意扯掉的。”倪庆山看着茗波说:“你钱多得很,把纸就这么糟蹋着。”
说着话,倪庆山伸手去扯挂在半墙上的纸,旁边连着的跟上掉下来几张,倪庆山用力一拉,又掉下来几张。倪庆山有些气了,他边撕着说:“婊子儿连个墙都糊不好,不想糊索性扯光算了。”说着,他把茗波撕剩的那些全撕光,才气呼呼地出去喊着:“茗源,你几个碎婊子儿还站着干啥!”
茗源和茗茵、茗茹一听赶快就往西窑里跑。他们到西窑里一看,地上到处是烂纸,他们原先糊的连一张都没剩,全被撕光了。茗源看他大哥眼泪汪汪地在炕沿上坐着,他想笑却不敢笑,只忙着拾地上的烂纸。茗茵说:“三哥,剩下的这些纸怕糊不过来了,那里面有能用的咱们挑出来再用上。”茗源就从那一堆烂纸中又把好点的拣了出来。
伊人拾零笑曰:人逢喜事精神爽,欢声笑语聚一堂。窝心愁怨谁来解,发威只因路迷茫。
等茗茵几个把烂纸拾尽,把墙、地又扫了一遍,茗波妈把一锅糨子也打好了。她气呼呼地端过来往炕沿上一放说:“这下就好好儿糊,人不大毛病都瞎得很。你看你们,白糊了一早晨不说,还把纸糟蹋完了。婊子儿,都不是些好东西,有成天想着挣钱的还不如多省上两个呢!”
茗波听了,也不敢多说话,只看着茗茵往纸上刷着糨子。
就这样,茗波和茗源几个忙了一整天,西窑墙总算糊好了。等收拾停当,茗茵便把自己和茗茹的铺盖收拾着抱到伙窑,把她大她妈的铺盖从伙窑搬到了耳房,又把茗波的铺盖从耳房搬了过来。茗波无奈,只好把自己的铺盖卷打开铺到西窑的炕上。现在,他可以一个人在西窑里尽情地享受孤独了。
倪庆山依旧在庄子里宣扬着茗波婚事的进展状况。事实上,对于土坪的每一个人来说,当有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们都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的能力。
张来福看到倪庆山的那种姿态,心里总觉不是滋味。他想着自己虽和魏新旺、倪庆山一块玩大,但倪庆山娶了地主的女儿,就意味着要低他们一等。所以在阶级斗争中,张来福界限分明地站在了魏新明的一边。批斗会上,他总是抢着发言,然后轻松愉快地享受着胜利后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偏倪庆山有一股牛劲,他那倔强的脾气总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气势。所以张来福气恨着倪庆山,总寻找着挫败倪庆山这种气势的机会。当他听说倪庆山有向魏新明借钱的打算时,就专门跑了趟乡上,谁知偏是能说会道、脸皮厚的梦二插手,致使他的愿望又没得逞。张来福想像不出倪庆山如何有了超出自己的这种能力,难道是老天的不公?可现实就摆在面前,茗波订婚布置新房已成事实。面对这种现实,张来福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但他的郁闷,总阻挡不了世事的发展、时光的流逝。
张来福就这样寻找着整垮倪庆山的机会,不觉时令已到了初冬。这天夜里,老天竟给土坪降了一场厚雪。
初冬的这场厚雪,使本来贫瘠的土坪山变得越加寂寞无声了。住在山寨里的人们笼罩在一片冬的寒意之中,他们懒洋洋地蜷曲在并不暖和的被窝里。他们昨天在粮站等着打了一天的供应粮。从这个月开始,他们的供应粮由原来的玉米变成了甜菜,虽然供应的数量增加了,实惠程度却远不如先前。仅管如此,孩子们还是非常高兴,有些性急的,今天早晨已经煮些甜菜拿到学校当干粮去了。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这会子天还不太亮,梦怀鑫女人不放心,也就起了个大早。她帮几个娃娃收拾停当,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送出门去,刚要进来,突听身后一个女人猛喊了一声。梦怀鑫女人不觉一惊,慌忙转身向外面看去,见雪中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却不知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