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茗波和茗菡等都在屋里吃饭时,却听倪庆山骂骂咧咧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茗波以为他大骂他没把园子挖好,便匆忙跑出去一看,他大并没进园子,而是往大路那边去了。茗波知道有事,也匆匆跟了过去。等到他家水窖前时,茗波看见他家的水窖台子上有刚打过水的痕迹。茗波马上意识到,有人偷了他家的水。
他又心疼又气恨,却不知这是谁干的,只好站在一旁看他大往窖口上搭着柴草。倪庆山把柴草搭好,一转脸,见茗波站在跟前,就将铁锨递过来,气呼呼地说:“茗波,你铲些土把窖口压了,我找这个婊子儿去。”茗波忙接过铁锨往窖口上铲着土,心里边想着天天要担水,压了又取实在麻烦。但他大让压,他只好往上面铲着土。倪庆山却径直向魏新旺家走去。
茗波见他大向魏新旺家走去,马上意识到这不是魏新旺干的就是魏季安干的。茗波心里清楚:他大和魏新旺早就不和,偏茗源惹是生非,说魏季安偷了他家的粮食,并假借神言加以报复,结果让魏新旺大整了一通不说,还把他大羞辱了一番。茗波想他大怎能忍受得了这种屈辱?如今魏家偷了他家的水,他大正好找了个出气的借口。但两家已经矛盾重重,这要是再去闹,还不知又要怎样呢。
想到这儿,茗波忙放下铁锨赶过去说:“大,咱们忍一忍算了,就一两桶水,人家已经担走了,也没必要再到人家家里淘气去。”倪庆山一听怒不可遏地说:“婊子个儿吧,你说得轻巧。天这么旱,当忙你到哪里找这一两桶水去?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给别人服软,让别人骑到头上来撒尿。滚,把你的啥干去!”
茗波还想拉,却见他大有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拉也是白拉。不拉吧,为一两桶水和人家淘气也实在不大合算。正犹豫着,茗菡又来了。茗波像遇了救星似的赶忙过去给茗菡说了,茗菡一听慌忙跑去拉住她大说:“大,都一个庄上住着,就一两桶水,也没啥大不了的,你就别去了。”倪庆山气呼呼地说:“你知道个啥?人家屁大一点事,说整就整,说闹就闹,如今还明目张胆地来偷水,你受得了这羞辱我受不了。去,我找他个狗东西算账去!”
茗菡也知道她大与魏家早有过节,茗源又不争气,接二连三地招惹是非,让她大装了一肚子的闷气。多少天来,她大就想着要出了这口闷气,只是苦于没有茬口,如今有了这茬口,她大怎会轻易放过呢?但若要去,两家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这怨也越结越深了。所以她拉住她大就是不放,任凭他去挣扎。倪庆山挣了半天也挣不脱茗菡的手,便气急败坏地大喊一声:“滚开!”
倪茗菡哪里受过她大的这种痛骂,她有些委屈地说:“大,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总不能让我看着你和别人吵一场架去学校吧,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见了同学又怎么说呢?”茗菡说着,眼里已充满了泪水。倪庆山听了茗菡的话,心猛地一缩,顿觉五脏六腑全泛着酸水。
倪茗菡见她大也眼泪花花的,心越酸了。在她的心目中,父亲总是那么的倔强,那么的坚不可摧,而今天,他这是怎么了?她眼前模糊一片,索性让眼泪流了下来。倪庆山看着女儿流出的泪水,那泪里闪烁着晶莹的光,那光里流露着的是女儿的善良和纯真。
“是的,有这么好的女儿,我为什么给她心理上增添负担呢?”倪庆山的心也酸了,这酸中又带着一丝涩涩的苦味。所以他抬手帮倪茗菡擦了把眼泪,又喃喃地说:“茗菡,大不给你心理上增加负担。”
说罢,他的泪水也滚了出来。倪庆山抬起的手停留在茗菡的脸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体现了一个父亲对子女伤痛及复杂的心情。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爱,这一切的苦都深深地刻在了倪庆山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倪庆山缩回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没再言语,只转身悄悄地向家里走去,而把对魏家的怨恨压在了心底。
时光就这样在这片干燥的黄土地上空静静地飘逝而去,转眼已到秋尽之时。十月初四的顾家比过年还要热闹,远近能来的亲戚几乎都来了。
倪家今天去的有倪庆山、梦二、卫建国、茗波、杨春森的女人,还有茗波远在永丰县的堂叔倪庆琨。当然,今天的一切费用全由倪家来出,就连喝的酒、吃的长面以及肉、菜等都是倪家拿来的。就为这,茗波和他大不知又闹了多少别扭。直到今天,茗波还心疼着那些东西,他真想把他的几个弟弟妹妹叫来,让他们也美美地吃上一顿。
坐在顾家上房里的亲戚们可不管茗波在想什么,他们认真地嗑着葵花籽闲谝,等待着由顾巧芸的大姐夫领着的茗波和巧芸把酒盘端到自己的面前,按辈分恭敬地尊称一声,然后敬上两杯酒。到倪庆山跟前时,茗波和巧芸不由得都紧张了起来。倪庆山看着两个娃娃,心里早充满了快乐的醉意。当巧芸战战兢兢地把酒杯递过来时,他兴奋得连话都顾不上说,就扬头一口气将两杯酒灌了下去。一个亲戚喊着要看倪庆山是否把酒都喝了,倪庆山就把酒杯倒过来,竟连一滴酒也没掉下来。那亲戚说倪庆山人干脆,喝酒也干脆。倪庆山笑着把空酒杯放到了盘子里。
茗波看着他大那粗糙的大手,突然感到了他大的可怜可悲。他想为了这个媳妇,让他大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心。这倒罢了,就今天吃的、用的、拿的,哪一样不是靠借钱买的?
茗波鼻子不由一酸,眼泪花就满眼睛转了起来。倪庆山看了茗波一眼,他何尝不知茗波的心思。但这会儿,他只有欢乐的份儿,所以他只淡淡地看了茗波一眼,就慌忙转身和别人说话去了。
茗波也怕别人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就慌忙将脸背一边去。巧芸大姐夫不知问了句什么,茗波也只是搪塞而过。等从上房里转过来后,茗波的腿都酸了。当听梦二说还要到伙房去敬酒时,茗波端着酒盘的手都有些抖了,他偷着看了他大一眼,他大正瞪着他。茗波怕他大说,心里一毛,就赶快跟着巧芸的大姐夫又去了伙房。
伙房里更是热闹,那里蹲着一堆女人乱吵乱嚷着。茗波躲在巧芸和她大姐夫后面,只听巧芸的姐夫叫什么,他便跟着叫什么,然后把酒杯递过去。正在这时,有几个女人拉住巧芸,她们硬要茗波和巧芸碰杯。
茗波心里本来就不大高兴,所以根本没有耍的心思,但他的胳膊被巧芸姐夫和一个女人拉住动弹不得,他便用力一挣,不想竟挣出个不大不小的屁来。在茗波旁边的几个人听见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稍远点的人以为他们在笑茗波和巧芸碰杯的事,也就跟上笑了起来。茗波这阵脸烧乎乎的,他想跑却跑不出去,想挣扎又不敢用劲,只好通红着脸任她们摆布。
顾巧芸也被两个女人拉着,她双手捂着脸,使劲地挣扎着,但双眼还不住地从指缝里偷看着对面被人拉着的茗波,一丝幸福的暖流自心头而过。旁边一个女人见巧芸从指缝里看着茗波,就跑去把她的手掰开,巧芸却又捂上。从另一侧又跑过来几个女人,她们拉胳膊的拉胳膊,掰手的掰手。巧芸扭她们不过,只好半推半就地将一只手颤巍巍地搭在茗波的手上,那却是针扎般的一瞬。巧芸姐夫一看机会来了,忙给茗波和巧芸手里各塞只酒杯,拉着两个人的手一碰,便推到各自的嘴边。茗波趁着几个人捧腹大笑的当儿赶快把酒灌了下去,掉头就跑。
后面几个女人还要拉,茗波却已从伙房跑了出来。他想去上房,却想着自己丢了丑,若让他大知道,保证把他大能气个半死,于是就跑进了耳房。耳房里正好没人,茗波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摸一摸还在狂跳的心,又想想刚才的那个屁,竟忍不住自己一人笑了起来。巧芸大姐夫也跟着跑进耳房,见茗波在笑,他也大笑了起来。这时,院里的吵闹声、说笑声连成一片。茗波知道,这是巧芸的几个嫂子或姐妹们又在捉弄着巧芸。
不多时,几个人又都到了耳房门口,她们连推带拉地把巧芸搡进耳房,巧芸的姐夫也趁机跑了出去。耳房的门被巧芸的嫂子姐妹们从外面扣住,其中一个还大声喊着:“我们要做饭去了,你们两个就好好恋爱恋爱吧!”
茗波看巧芸那张本来白皙的瓜子脸羞得通红,想打个圆场,却想起自己的丑态来,脸不觉又热了起来,只好懊恼地坐着悄悄地想自己的心事。巧芸看茗波低头纳闷地坐着,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不好问,就低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襟,暗自揣摩着茗波的心事。
良久,两人还没说话的勇气,便都默默地坐着。坐着,心里却又觉得尴尬。所以巧芸不住地往窗外看,只盼着能来个人,帮她解了这围。但外面的那些人根本对她不加理会,只忙着他们自己的事。巧芸无奈,便羞答答地低着头,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瞟一下茗波。茗波也魂不守舍地左右张望着。好大一会儿,巧芸的一个嫂子才打开门,叫他们去吃饭。茗波见门打开,总算解脱了,便长长地出了口气,瞥一眼巧芸就出去了。
因为亲戚都好说话,再加媒人从中撮合,粮食、财礼、衣裳等早就交付妥当,所以饭后别无他事,大家就放开声地说笑着、争吵着,有好酒的也开始猜起拳行起令了。茗波因害羞便躲得远远的。巧芸母亲看见,又把他叫到耳房里,并且喊来巧芸和巧芸的几个嫂子姊妹,让她们陪着茗波喝茶嗑瓜子。巧芸见茗波坐着不自在,又到上房去给茗波拿了盒烟。当然,几个姊妹不免又要取笑一回。茗波看巧芸将烟递来,也被窘得满脸发烧,偏这时,他的肚子又有些涨。因他怕再挤出个屁来,所以坐着竟一点也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