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下午,倪庆山照例串了回门子,等回来时,只听屋里乱哭乱喊着。他忙进去一看,原来是茗茵铲猪草时从一个土坎上滚了下来,胳膊划破了一小块,正流着血。倪庆山大骂茗茵不小心,茗波妈却责怪倪庆山不敬土神,致使祸事招身。倪庆山心里一气,不由又想起了茗涛。他把这气自然迁怒到了茗涛头上,于是又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跺脚大骂起了茗涛。他想着若有顺车,他定会立时上县里去把茗涛叫来痛打一顿的。
可是,看到眼前的几个娃娃,他的心又发起了酸。想来同样是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事情已经出了,只能想办法来解决。就算这些事情全是因茗涛出走惹起的,但只要用心去想,总会有个解决办法的。
日月穿梭,光阴似箭,十多天在不觉意间又过去了。自茗波媳妇顾巧芸来倪家看家到现在,也已过去一个多月,明天就是茗波和巧芸交换信物的日子了。茗波的舅舅卫建国今天一早就骑上自行车来了,倪庆山叫来梦二,三个人在耳房里连谝带笑地抽烟品茶。茗波妈老早就磨好面,她用最白的面蒸了十个大马蹄花卷,又用黑面蒸了些小的。
茗波爬在放着马蹄馍的筐沿上,边给馍馍上点着红红绿绿的小花花边嘀咕着:“这么好的白面馍馍,白白地送给人家,怪可惜的。”茗波妈说:“看你这娃,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傻呵呵的。这馍馍咋白送?就算白送,还不是送给了你的外母娘。”茗波说:“妈,我总想着现在就给我说媳妇显早了些。”茗波妈瞪了茗波一眼说:“还说早呢,像你这么大的哪个不是几个娃娃了,就咱们家穷,把你耽误了几年,还说早呢。”茗波说:“我又不是说这,我是说咱们现在就给我说媳妇太吃力了。”茗波妈说:“咋的?嫌我们老了,给你挣不来媳妇?还是把你的活好好儿干,不用你担这些担子的!”茗波听他妈口气有些生硬了,便偷偷地扫一眼,再没出声。
耳房里的倪庆山、梦二和卫建国这时也正谝到了热闹处。卫建国说:“嗨,依我看现在党的这个政策就是好。你看,这几年把土地一承包给私人,哪个还敢偷懒,就连那些碎娃娃都成了好劳力。”梦二说:“也就是,你看以前好偷懒的,现在干啥不积极,就连张来福这一帮人都开始劳动了。”倪庆山一听张来福,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卫建国笑着看了看梦二因消瘦而显得微长的脸说:“不干不行啊。现在都承包给了个人,不干靠谁养活去。”
梦二和卫建国拉东扯西,连说带笑的。半天没说话的倪庆山说:“唉,说七道八的,现在这政策说来也好,就是老天给咱不争气。前些年,就是再旱,一年还有几场雨,像今年的这个样子,往后的日子咋办呢?”梦二说:“看他倪家爸说的,像这么个颗粒不收的年成毕竟是少数嘛,更何况,现在还有国家救济呢。”
“我看光靠救济怕不行吧,听说明年连这玉米都不供应了……”倪庆山被烟呛了一下,接着说:“唉,反正我觉得往后的日子还难着呢。即便是国家供应得再好,你日子能好到哪儿去。”梦二不说了,卫建国又说:“还说呢,怕今年才是个开头,我听人说往后还旱呢!”
“咋的?”倪庆山和梦二不约而同地将烟举在半空,紧盯着卫建国。
卫建国沉默了,倪庆山和梦二却也不催,只静静地等着。好一会,卫建国才说:“我还是前些天才听人说的。人家说主要是西北的树木植被毁掉得太多,影响了自然平衡还是咋回事,反正造成的后果是多风、少雨、温度上升。人家还说人家见过考察队的人了,听那些人说不赶快治理,过不上几年咱们这里就会变成沙漠的。”倪庆山说:“那还了得,就这风沙都多得没处去了,要是再多些,不把咱们土坪山埋了才怪呢。”梦二意味深长地说:“还不都是人为造成的。”倪庆山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说的也是,那些树要是都在,你看多美,风景也好。”
“就说的。”梦二有些气愤地说:“那年承包时我就说杏树林不要分给私人,哪怕让几个人承包了都行。可魏新旺一伙生怕别人占了便宜,硬嚷着一家三棵五棵的分了。现在倒好,才有几年,那些树连影子都没了。唉,多可惜的一林子树!”
倪庆山听着,也有些气愤地说:“这算个啥,咱们经营了那么多年的防风林带,才过几年,树就叫人挖完了,就连山上的那些树,一个个也都被砍掉了,那要多少树呢!唉,也不知道啥人这么胆大,连队里的树都敢偷着砍呢。”卫建国卷根烟说:“那有啥不敢的。现在上面不管,队里谁还管这些,何况敢挖的人都是上面有人的人。我们那儿的树林早都变成私地了,就连那年我们打的防洪大坝都让人推平当地用了。”
“哼,我觉得咱们为这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倪庆山正要说话,却听外面吵吵嚷嚷的,便忙跳下炕去,出门一看,是茗波的二姨夫丁俊儒,后面跟的是茗波的二姨娘卫建芬。
倪庆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卫建国也迎出来和他二姐夫握手问了声好,又和他二姐说了两句话,便把丁俊儒拉到了耳房。这时,有好多庄邻也都涌了进来,男的嚷着要看手表。倪庆山便让茗波妈将手表取出,那些人边抢着看边小声议论着。张正福女人见那些男人抢着看手表,也过来凑了会热闹说:“我以为是多好的手表,他倪家爸也够抠的,没说买个好点的。”倪庆山笑着说:“想买好的哪来钱呢?就这都是赊的。”张正福女人说:“这个魏新明也太黑了,知道咱们没钱,这表还多要了好几块呢,说去还是一个庄里的。”
倪庆山听了张正福女人的话,心里又气又疼的,但能赊来也算魏新明给足了面子。更何况,魏新明在茗波的婚事上多少还帮了些钱,这钱虽经了梦二的手,但人家总算借了。倪庆山心里恨着魏新明,但在这事上,他多少还感激着魏新明。所以,他听了张正福女人的那些话,只心里气着,却也没再多想。来的其他一些女人们,或是争着要看倪家给茗波媳妇准备的衣裳,或是帮茗波妈收拾着做饭。
晚饭后,这些人又在倪家玩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倪庆山一伙就收拾着出发了。这次去的有倪庆山、梦二、卫建国、丁俊儒两口子及茗波。几个人连说带笑的,不觉就到了柳沟。顾家院里站满了人,有好些茗波都没见过。他有些拘束地跟在梦二几个的身后。迎上来的亲戚和倪庆山几个一一握手问候之后,就都满脸笑容地簇拥着进了上房。
茗波低头跟在后面,仅用眼睛余光偷偷地满院搜寻着,他想找几个平辈的聊聊,可惜没有认识的。无意间他将脸转向了伙房那边。在伙房的门口,站着好几个女人,她们正盯着他看。在那些女人的旁边,有一群女孩子推来搡去的,还时不时地发出些响亮的笑声。
茗波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虽然他心里很不情愿,但他还是想着看能不能找见自己的媳妇。但在那边有好几个一般大小的女孩,茗波只知道自己的媳妇叫巧芸,和她竟没见上几面,哪能一下子就认得出来呢,所以他的眼睛只乱扫着。
那边几个女孩子见茗波转过脸来,便推搡得越加厉害了,哄笑声也越来越大,就连门口的那几个女人也把他盯得更加紧了。茗波不觉一身冷汗,就有些慌张地窜进了上房。上房里噼里啪啦像炒豆子一般,到处是说话的声音。他们乱七八糟的,有说政策的,有说财礼的,等等。茗波坐在一个不大起眼的拐角里,悄悄听着大人们的谈论。
吃过饭后,就开始行礼了。大人们忙着送财礼,行酒令。茗波由他媳妇的一个姐夫领着给长辈们一一敬酒。等给屋里屋外的男女长辈们敬罢酒后,茗波已是汗流浃背。但不管怎样,他总算又完成了一项使命。他和同来的几个人一样,轻松愉快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几个人一来一去地对唱着秦腔,任微风将这些曲调带入山巅飘荡。那山巅,虽然没有一点绿色,却也为他们的笑声欢畅,偶或还扬起些微尘。
快到杨堡时,一阵微风吹过,倪庆山猛然闻见一股异常的腥味,他又嗅了嗅说:“这里没人家子,咋这么腥气?”丁俊儒推着自行车说:“怕是狼叼的啥东西没有吃完,让太阳一晒发出来的腥味儿呢。”倪庆山说:“烂肉的味儿也没这么浓这么怪啊。”卫建国也嗅了嗅,似乎是从山缝里传来的,于是说:“要不我到山顶上看一下去。”
说着话,卫建国已爬上山。他顺小路上到山顶,山顶上是一片光秃秃的灰白,那些风蚀了的岩体以各种姿态摆在各自的位置上,默默地守望着从山那边的沟里升腾而起的一缕青烟。这青烟让卫建国似发现新大陆般地激动,他边招手边大声喊着:“快点上来,那边好像有人烧东西呢。”丁俊儒把车子立稳,和梦二、倪庆山几个也都爬了上去。在山顶上,那腥味忽淡忽浓。倪庆山说:“那人这会子烧什么东西,这么难闻?”梦二说:“咱们不如看一下去。”
因几个人多少都喝了点酒,经梦二一说,也是好奇,他们就顺着山坡走了过去,茗波只好也跟了去。走到沟底,他们看见一个人蹲在一堆火旁不停地撩拨着。在他的旁边,放着一辆手拉车子,车子上躺着一个人。梦二几个心里奇怪,索性走到了跟前。
那人见来了些生人,便惊愕地抬起头来,却没说话。倪庆山几个慢慢往前走去,那个人也愣愣地盯着。倪庆山几个盯着火堆看,那个人却盯着倪庆山几个看。渐渐地,火堆近了,倪庆山听见火堆里有吱吱的声响,便一脸的惊奇。梦二几个也同样惊奇地看着。那个人见倪庆山几个慢慢移到近前,也一脸的紧张和惊奇。
倪庆山把脸往近靠了靠,只见火堆里那吱吱作响的东西有头有腿有胳膊,还有身子。他的眼睛由于惊诧而变得又圆又大。卫建芬哆嗦地拉着丁俊儒要往后退,丁俊儒却直往前伸着脖子。茗波看他大几个都有惊异之色,也就凑过去一看,火堆里那吱吱作响的东西却是一个黑糊糊的碎娃娃。他不由想起前些天碰见的那个绿火蛋,心里一毛,不觉又是一身冷汗。
倪庆山也看清了,他惊异之余又是一阵的惶恐,便试探地问:“你烧这个干啥呢?”那个人却低下了头。倪庆山几个屏住呼吸,静听着火堆里的那阵怪响。那声响,似在诉说着无奈的挣扎,却又是烈焰下一种寒心的静默。
尽管倪庆山感到恶心,嘴上却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那个人依然低着头,好一会,他才冷冷地说:“我老婆不知得了啥病,连去医院带讲迷信的,到处看了都没看好。如今我已穷得叮当响,钱也没处借去。眼望着老婆无望了,一个过路的道士给我说了这么个偏方。那道士说男孩最好,我就满山沟里找了几天,好不容易找了个狼还没来得及吃的死男孩,就赶忙拾来烧上让我老婆吃了治病。”
倪庆山有些痴呆了,他盯着火堆里那个被烧得吱吱作响的死娃子。那娃娃似乎在跳。从他伸展的胳膊可以看出,他离开世界的那一瞬间是那样的平静安宁。所以倪庆山在想,那是个婴儿,离开这世界时他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火苗,闪耀着逼人的光亮。倪庆山怀疑地看着火堆里被烧焦的那个死娃娃,喃喃地说:“用这么残酷的方子,这女人的病能治好吗?”那个人盯着火里的东西说:“听人说这东西包治百病。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病得上了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说不上碰巧能把我老婆的病治好呢。”
一股山风吹得火苗忽左忽右地闪了几下,然后,从旁边又卷起一个微小的旋风。倪庆山失神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旋风,也许那正是这幼魂所乘的长风。是的,这里除了贫穷、饥饿就是冷酷,他早该乘长风去追寻他的极乐世界了!
那个人一手撩拨着火苗,一手哆嗦着给里面又添了些柴草。从那柴草里冒出的烟雾散发着浓浓的腥味,这腥味又随着烟雾飘到山顶的上空。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爬着两条狗,它们的眼里发着哀求般的绿光。又一阵山风吹过,车子上躺的那女人随着被风吹得乱翻的破烂不堪的被子往紧里蜷了一下,火堆旁的那男人说:“不要乱动,快好了!”
倪庆山迎着凉丝丝的秋风打了个寒战,心头却是一种难言的惶惑和凄凉。丁俊儒自言自语地说:“书上说有人吃娃娃肉,却没亲眼见过这种残忍!”梦二淡淡地笑笑说:“也没啥看头,咱们不如走吧。”倪庆山又呆呆地着看了一会儿,那个人依然低头细心地拨着火里的东西。茗波在远处催着:“大,咱们走吧,天都快黑了。”倪庆山抬头看了看太阳,这才折转身随梦二几个向大路那边走去,心里却不由想起他家粮食被偷以及梦怀江家猪娃子被狼叼走的事来。
伊人拾零叹曰:说来秋闲好时光,却逢难处心张慌。莫怨野山青烟起,垂暮风火显凄凉。
茗波边走心里边暗自嘀咕着:“死娃子也能治病?这人也太残忍了。看来人一穷急,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他又想着火堆里的那个死娃娃,还有旁边那两只眼里发着绿光的狗,这不正是那晚他见的两个火蛋,那种凶残的绿吗!
正想着,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哀鸣,茗波惊得哇的一声,便跌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