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巧芸家回来的路上,茗波他们碰见一个人给病人烧着吃死娃子肉。茗波心里本就有些发毛,又见那两只张望的狗眼,正如他那晚在路上碰见的绿火蛋,心里不觉一阵惶恐。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一声长鸣,茗波心里一惊,腿一软,就跌倒在地上。倪庆山几个慌忙过去将茗波拉起一看,茗波脸色蜡黄。倪庆山知道是惊吓所致,就忙抱起喊了几声。
茗波慢慢清醒过来,待惊魂渐定,抬头一看,在不远的山头上落着一只很大的苍鹰。他知道,那哀鸣声就是那鹰发出的,也许它和那两只眼里发着绿光的狗一样,也在等着那人烧的那一块肉。但茗波心里总是害怕着,所以回到家里他就没了精神,只静等着预感中那些事情的发生。渐渐地,茗波变得有点呆痴了,话也比平常少了许多。
茗波妈看茗波成天恍恍惚惚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心里多少有些焦急,就催倪庆山想办法。倪庆山想是惊吓所致,静缓几天就会好的,所以他没理会。茗波妈看倪庆山总是不冷不热的,就骂道:“你到底管不管?”倪庆山说:“就吓了那么一下,精神缓过来自然会好的,还怎么管?”茗波妈说:“你看家里连续出了多少事,你总得想个办法吧。”倪庆山气呼呼地说:“能有多大的事情,把你悄着。”茗波妈知道倪庆山心里也烦躁着,再说只能是吵架了,因此她只一人唠叨着,等着看茗波的动静。
魏新旺知道茗波和巧芸已交换了信物,心里总有些焦躁不安的感觉。他怕茗波成亲,准确地说,他不希望茗波在他们季安还没说上媳妇前把亲说成,所以心里很郁闷。这天,魏新旺听茗波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不干净的事,致使精神成天处于恍惚之中。他想着茗波多半是毛鬼神缠到了身上,心里忍不住地高兴。高兴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想着这是天意。
魏新旺处于兴奋之中,但想到倪庆山终究跑到了他的前面,魏新旺心里依然忍不住地忧烦。他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张来福,张来福听后却嘻嘻哈哈地说:“这么没有城府,我家顺贵也没说亲呢。不过你放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倪庆山的心也太急了,他走不稳的。”魏新旺说:“人家信物都交换了,这亲已定了八成,我看人家的事情已成了定局,你还在这里嘻嘻哈哈的,甘心让那老东西成了气候啊?”张来福笑着说:“我就这个穷酸样,心里都没着急,你急什么?等着瞧吧,他娶进门才算数呢!”
魏新旺试探地问:“你想把这事给坏了?有办法办成吗?”张来福说:“那有什么难的,只要我跑趟柳沟,保证办成。咱们让他个老倪尝尝咱们的厉害!”魏新旺知道张来福有点心计,就赞成地看了看张来福,心里只恨着倪庆山。他总想不通,倪庆山哪儿来的那么多钱给茗波说亲呢?就算借,魏新明不过借给了他几百块,其余的他到哪儿借去呢?莫非这老东西在生产队时真的捞了些老底不成?
魏新旺越想心里越烦躁。他想着倪庆山在生产队时当过几年基建队长,肯定捞到过好处,要不就是他老婆有老底。他要翻出倪庆山的这些旧账,狠狠整治倪庆山一顿。好在魏新明走时把生产队的账本全都放在了他家,魏新旺就不厌其烦地翻着这些账本,但从那里,根本找不出倪庆山捞到资本的任何根据。魏新旺就在迷茫中莫名地嫉妒着倪庆山。
随着时令的延伸,已到了深秋,天气渐渐有了些凉意。这天晚饭吃过,倪庆山坐到耳房炕上卷了根旱烟,边抽心里边盘算着十月初四茗波订婚、抬礼的事。好在遇的亲家都好说话,他们同意把抬礼和订婚的日子放在一起,这就少去了许多麻烦。茗波和他妈没事可干,也坐在耳房炕上一边看茗源做作业一边拉着家常。
茗波妈说:“昨儿我碰见张来福女人,说人家今年还准备开些荒地,她还劝着让咱们也开些呢。”茗波说:“人家去年就开了好多,咱们没开。我看闲也是闲着,不如今年咱们也去开些子。”茗波妈说:“我也想着,就看你大了。”
倪庆山咳嗽一声说:“张来福女人的话你也听,那些人鬼点子多得连啥一样,还不是出些馊主意把你往沟里掀。”茗波妈说:“这是啥馊主意,人家都开了,咱们开点我觉得也没啥。”倪庆山说:“张来福能开,咱们就是不能开。再说了,咱们那么多地,只要能务好都好着呢,眼热那些干啥呢。你还是把别人的闲话少听些子,那些人的鬼点子多着呢。”茗波妈说:“看你说的,天下哪有富死的汉子,有多余的地光种苜蓿都好着呢。”
倪庆山不耐烦地说:“咱们有的是地,哪里还种不成苜蓿,我看算了。”茗波妈说:“你把那些地种了苜蓿,咱们用哪儿的地种麦子、糜子去。”倪庆山吐口烟雾说:“只要雨水好,就咱们的那些地种上都够吃了,你能吃多少?也不想想,那山都是公家的,你随便开,要是上面再来个啥运动,不招祸才怪呢。我想咱们本分人家,老实了大半辈子,若为占个山头让别人背后戳脊梁骨,实在有些划不来。我看还是算了,免得让别人说咱的闲话。”
茗波妈说:“你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就算是公家的,别人能占,咱们还占不成?你看人家连树林子都占成地了,咱们占个山头有啥说的。再说了,要是招祸,庄里那么多人都招祸,又不是咱们一家子。”倪庆山说:“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人家占多少是人家的事,咱们把自己管好,只求个平安就行了,管人家的啥呢。”
茗波妈瞪了一眼倪庆山说:“看你说得怪不怪,人家是人,咱们听去还不是人?再过两年别人都那么多地,你一点点,又娃娃这么多,你要钱没钱,要地没地的,我看你说个啥去。”倪庆山也瞪着眼睛说:“这么大的山,我还不信没个养活人的地方。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把你的心好好放着。”茗波妈说:“你光凭嘴劲支撑着,到那时山全让别人占去,就算山上有路,那全是别人的,还哪有山养活你!”
倪庆山微闭着眼睛抽了会儿烟,才慢腾腾地说:“要不咱们再等等,看看别人的动向,若庄里人都占,咱们就占些,要是占的人少,咱们也就不占了,那便宜不是好占的。”茗波妈一听就有些生气地说:“眼望人家把山头都占完了,你还不动弹,往啥时候等呢?”茗波也说:“咱们庄里那么多人都占着,咱们不快点占些,真的就没了。”
茗波妈看看茗波说:“要不茗波给咱们占去。不赶快占些,等一半年你想占都没有了。”茗波说:“就是,近处的山头已经叫人占完了,咱们要是再等几天,怕连看的个山头都没了。”
倪庆山把身子往后一靠,也不说话,只满口吐着烟雾。那烟雾魔幻般地摆着各种造型,随后又慢慢地分散开来。倪庆山看着这些烟雾凝思着。茗波看了他大一眼说:“我看好了一个山头,还没人占呢。”茗波妈说:“那还不快去,要是迟了叫别人占掉,你和谁要去。”茗波说:“要不明天我先圈住,咱们再看情况慢慢地犁。”
第二天天刚亮,茗波就被他妈喊起来催着让套牲口去开荒,倪庆山却左右拦挡着让再等几天。茗波妈气呼呼地说:“你不去算了,让茗波去。没见过世上还有这种人。”倪庆山也气呼呼地说:“那是公家的山,敢随便去开,你祸还没招够?”茗波妈说:“有什么可招的祸,若公家要,大不了白犁了一趟。茗波,你去,管他个死脑筋呢。”
茗波拉着牲口左右为难着,茗波妈却把牲口一把夺过自己套好说:“茗波,管他呢。你看看别人一个个都赶着牲口上山了,你不快去还等个啥?就你看准的那个山头,你犁去。”倪庆山还要拦挡,茗波却已赶着牲口走了。倪庆山看看山路上确实涌满了牲口,只说了声“看你们咋办去”,就气恼地进了屋。
这时的山,静静地矗立在黎明之中,那里没有缭绕的烟雾,有的只是飞扬的尘埃、光秃和干燥。茗波赶着牲口沿崎岖小路进到山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山里来回地飘荡着。这回声,似在诉说着土坪山特有的空旷,又似向大自然展示着土坪人的坚强和倔强!
茗波踏着悠长的回声而去。他来到一座山的后面,那山的后面又有座山头,走势平缓,形若伞盖,地随山貌,临秋独立。茗波有些兴奋地赶着牲口上了这座山头。到山头上,抬眼四望,远处近处、山上山下到处是开荒的,有的山头早就被人犁过。茗波正看着,他大又蹒跚地从山坡走了上来。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茗波心里一紧,想着他大怎么来了,莫非又要阻止?
茗波想着,不由一慌,忙赶着牲口就要去犁,他大却喊住说,怕他一人犁不好。茗波一听又怔怔地站住,心里想着他大的脑筋今天怎么这么快就转了过来。但不管怎样,他大来了,茗波还是一阵地暗喜。倪庆山走到茗波跟前接过犁把和鞭子,喊着茗波去拉牲口。茗波边往前走,边想着历史课本上的“圈地运动”。
爷儿俩赶着牲口在半山腰犁了一圈,刚要转第二圈,却见张来福赶着牲口扛着犁也走了上来。倪庆山和茗波以为他是从这儿路过,便停下来笑嘻嘻地和张来福打招呼。张来福没搭理,只气呼呼地套上牲口犁起了地。倪庆山一看急了,忙丢下犁过去一把拉住张来福的牲口说:“这是我的地,你咋随便来犁?”
张来福瞪着眼睛说:“这地是我先占的,不信你过去看那边有块石头,那是我早就放上做记号的。”倪庆山说:“山上到处是石头,没见哪个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张来福说:“这山头也没写你的名字,你滚开,我犁的是我的地。”倪庆山说:“还怪了,你明明看着我在犁,咋就成了你的,你还讲理不讲理?”张来福说:“我的就是我的,你快放手,若不放手,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倪庆山微翘着胡茬说:“我犁一早晨难道白犁了不成?我就不放手,看你把我能怎样。”他知道张来福是故意找茬的,心里便气茗波妈,气她不该听信张来福女人的话,让人家拐着弯子欺负。想到这儿,倪庆山的火气越大了。
茗波拉着牲口站在旁边看他大和张来福一来二去的难分难解。他从秋艳穿的裤子上就怀疑张来福偷了他家的粮食,如今张来福又想占这个便宜,茗波心里气恨难忍。但张来福为人恶毒阴险,他怕他大吃了亏,就忙跑过去说:“大,山头还多着呢,要不咱们到别处占去。”倪庆山一听立时火冒三丈,他掉头又骂起了茗波:“我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两脚踏死呢,不好好拉你的牲口去,跑这儿来搀和个啥!”
张来福一听茗波有让的意思,知道他胆怯,就越加起劲儿了,心里只想着如何压制倪庆山,于是大骂道:“你老倪也年纪一大把的,还没茗波讲道理。我要犁我的地了,你快滚开!”倪庆山看张来福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就大声吼骂道:“放你娘的臭屁,我今儿要是让你占了这便宜,我就不是人养的!”
张来福见倪庆山一时难以松手,就举起鞭子从倪庆山的脊背上狠抽了几下。倪庆山只觉一阵钻心的疼,但仍没松手。张来福又使劲抽了几下,倪庆山一急,便咬着牙、斜着肩,狠命向张来福的牲口撞去。那牲口因突然受到惊吓,便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张来福当时一愣,他想再揍倪庆山一顿,但见自己的牲口拉着犁顺山坡狂奔而去。他怕自己的牲口吃亏,也就顺着山坡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嘴里边骂着:“你个杂毛子等着,我迟早要让你尝到苦头,知道我的厉害的!”
张来福走后,倪庆山觉得还不解恨,就提起鞭子,朝茗波的屁股上抽了几下,嘴里边骂着:“我把你个吃里扒外不争气的孬种,跑这儿丢人显眼来了,滚着回去!”
茗波原想着张来福心狠手辣,一肚子的坏水,他怕父亲吃亏,就过去给父亲解围,不想由于胆怯,一句话说错,不但没给父亲帮上忙,反倒增加了张来福的嚣张气焰,心里又羞又气。今又挨了父亲的一顿皮鞭,更是羞愧难当,于是也向山坡下冲去。
倪庆山手里提着皮鞭正骂着,突见茗波猛转过身,顺着山坡奔了下去。倪庆山心里一惊,不知茗波咋了,忙扔下鞭子,跟着茗波就跑。刚到半坡,却见茗波拾起土块向张来福砸去。倪庆山也就没再去追,只气呼呼地站在半山坡上看。待茗波气出够上来,倪庆山还站着。茗波羞怯地从他父亲身边穿过,一个人赶上牲口犁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