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清和老婆、亚君、亚惠从地里拉着洋芋回来,刚进门,见院里鸡毛乱飞,忙问亚萍是怎么回事。亚萍说他家的鸡让狐狸叼走了。张世清当时就气傻了,他把车子往院里一放,大骂起了狐狸。张世清老婆说:“还不快找去,光骂顶个屁用。”张世清听了,转出门就顺山坡走去。
“好端端的一只鸡,就让那狐狸随便叼跑了。”张世清越走越气,恨不能把那狐狸抓住生吃了。可是转了半天,他连狐狸的毛都没找见一根。看看太阳快落山了,张世清想也没什么指望了,就垂头丧气地折回头。下山后,却又觉得心里郁闷,就径直跑到熊金保家,想找熊金保诉诉苦。刚进门,却见熊金保一家在屋里掉眼泪。
张世清问谁谁不理,他没意思地在院里转了两圈,就悄悄出来到了倪庆山家里。倪庆山正沉着脸在耳房门口抽着旱烟,茗源在耳房里咿咿呀呀地哭着。张世清也过去靠门框蹲下,倪庆山只递过烟袋,也不说话。
茗波妈听院里有人,就从耳房里出来,一看是张世清,便强笑着说:“你看这些娃娃,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请神,就乱请神让指点迷津,把害人的事做了,还说是帮大人报仇雪恨。这些碎婊子儿,打人脸不说,还惹了一屁股的臊,把人真能活活气死。”
张世清不知道茗波妈说的是什么事,只默默地抽烟听着。慢慢地,他听出是几个娃娃偷了魏新旺家的向日葵,难怪熊家一家子人都在哭,八成是受了魏新旺的羞辱。张世清心里暗自觉着好笑:“原本想着自家的鸡让野狐子叼了去,想找个诉苦处。不想自己的苦没诉成,反倒装了半肚子别人的苦。”他看看倪庆山,倪庆山依旧虎着脸,紧锁着眉头,在眉头那深深的皱纹里,似又藏着万般难言的忧愁。这忧愁,映着斜阳的余辉,似在讲述着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的故事。
其实倪庆山心里也想着,这粮食或许就是魏新旺家偷的,从他在生产队时的品行上就可以看出。但两家早就有隔阂,若就这样去要粮食,魏新旺肯定不饶,反倒使两家积怨越深。所以倪庆山只好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静静地等着那几件衣裳的出现。
魏新旺这时也是一腔的闷气,刚吃过晚饭,他就去了张来福家。张来福正好在,魏新旺不等张来福起身让座就自己坐在了炕沿上。张来福女人笑着说:“好几天都没见你浪门子,今天咋有了闲空?”魏新旺就把倪茗源一伙偷了他家向日葵的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张来福女人说:“难怪你一脸的不高兴,原来就为这啊。”
正说着,张正福女人笑声连天地走进来说:“我刚从门口路过,听你们家人多得很。你们说啥呢,这么欢?”张来福女人就一五一十给说了,张正福女人一听就笑着说:“怪不得倪庆山今天逢人便骂魏新旺,还说他家的粮食就是你们偷的,你们不赶快给他家还去,小心遭了天的报应。”
魏新旺一听噌地站起来就要去找倪庆山,张正福女人又笑着说:“看他魏家爸,这么沉不住气,说去还是个男人呢。我不过拾了点唾沫星子,和你随便说着玩的,你也就信了。”张来福女人也嘲笑着魏新旺,魏新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重又坐在了炕沿上。
张来福看魏新旺坐下后说:“今天那么好的茬口你都没把倪庆山羞辱一顿,这阵子干啥去。要我说你心也太软了,要是我碰上这茬口,非把倪家整个天翻地覆不可。”魏新旺卷根烟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倪庆山的牛脾气,要硬碰的话,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自己。咱们还不如从暗处来,慢慢折他的软腰子。”张来福笑眯眯地说:“你也知道这啊?那还冲动个啥。我早就看出来,咱们硬碰硬是不行的,只能从软处慢慢折磨他。把他个老倪,我见他笑都来气,还能让他得逞!”
魏新旺也感慨地说:“我也知道这个理。他老倪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还想在咱们面前出风头。哼,只要咱们走好走稳,以后有他好受的!”张正福女人又说:“你们给顺贵的婚事说得咋样了?”张来福皱着眉头说:“人家左说咱们住得偏僻,右说咱们穷的。我也想着,现在咱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就是人家把媳妇白送给咱们,咱们也没法娶,何况人家还推三阻四的,我也没再去过。”张正福女人说:“这么看来还真让倪庆山得逞了。那天我还听人说倪庆山在背后骂你,说你在生产队时没积下德,老天就没给你造就媳妇子着。”
张来福气呼呼地说:“哼,把他个老东西能的也早了点,真正娶进门才算数呢。”在他的心里,怎么也不能让娶了地主女儿、挨过批斗的倪庆山得逞。
张正福女人看张来福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笑着说:“听他大爹这么说,好像你还有治他的绝招呢。这个倪庆山也太张狂了,早就该整治一下,给咱们出一出心头的恶气了。”魏新旺说:“倪庆山自不量力,连茗涛也自不量力,什么能耐,也想学魏新明挣钱,量他十辈子也挣不上啥钱的。”张来福嘲笑着:“要不咋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呢。”他们又嘻嘻哈哈地咒骂了一会倪庆山、茗涛、茗源才各自回家去了。其实他们心里最盼望的就是茗涛、茗源都不要听话,让倪庆山家的日子早早地垮掉。
倪庆山这时又羞又气,他想着茗涛不听话,让自己在庄里人面前抬不起头,如今连茗源也不听话了。他只想着把几个儿子狠狠地收拾一顿,但天天打骂也不是个事。所以,倪庆山极力想忘掉这一切,于是他有意把自己的注意力又集中在茗波的婚事上。然而,一想茗波的婚事,倪庆山心里还是着急,但手里没钱,他再心急也没用。
这天早晨,倪庆山破例睡了个懒觉。也许是昨晚和娃娃们凑热闹看了一场电影的缘故吧!这也难怪,转队电影大半年才能轮上一次,谁不愿凑热闹呢?
其实倪庆山早就醒了。或许是受了电影的感染吧,无意间他竟想起了那晚撞见纪永奇和张正福女人的事。倪庆山心里觉着好笑:这个老纪啊,都五六十岁的人了,早该收云掩雨了,还做娃娃们的那些游戏。
他从纪永奇的事又想到了茗波的婚事,想到了半山腰的旗子,想到了那个死娃娃。那旗子是哪儿来的?是不是真是茗涛干的?可茗涛分明去了县城。就算那旗是茗涛插的,可那死娃娃又是谁的呢?倪庆山没有详细考究过,只听庄里有经验的人说那些都是神人所为,旗子加个死娃娃,便是不祥的征兆!
倪庆山虽不信这些,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烦乱。他想起了那晚茗茹莫名其妙发烧的事。他怕想这些事,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想起,想起了又后悔。于是,他就尽力避开这些,有意倾听小儿子和两个女儿收拾着上学的声音及老婆扫院、经营牲口的声音。他知道,大儿子茗波也还没有起来。
实际上,茗波整个晚上都没合眼,他翻来覆去地想着昨晚的那个电影。在露天场地拥挤着看电影的人群中,也许只有他对电影理解得最为透彻了。《爱情,你姓什么?》,是啊,什么是爱情?爱情又姓什么呢?爱情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感情的融合,但对他茗波来说不就是钱吗?他每想起这些,脑海里总会闪现出一层让他心里作疼的淡淡的阴影。那阴影又是什么呢?茗波仔细认真地探究着,却总不敢那么具体。
茗波妈可不一样,她好像早把电影里的故事忘了似的在伙窑里不停地擦洗着。倪庆山觉得老婆擦洗的声音太大,以至于让他的心跳都加速了。他想骂,又觉得无力去骂,只好佯装着睡着了。
茗波妈知道丈夫醒着,她几次想喊,话到嘴边时都忍住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耐不住,便走到炕沿边,用手轻轻地摇了摇丈夫的头说:“都啥时候了,还不起,你今儿不去瓦窑了?”
倪庆山这才想起,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便一咕噜爬了起来。和往常一样,他先到耳房里吧嗒了一阵子旱烟,才叫起茗波,把这两天要做的事情安顿好,就起身了。
瓦窑在土坪西南的勾湾乡,离土坪大概有五六十里地。倪庆山在瓦窑住了一夜,他回来时,从茗波姨夫丁俊儒那儿带回了四百块钱和一只羊。这下可把一家老小高兴坏了,尤其是茗茹,拉着羊爱不释手。倪庆山喊着骂了茗茹两句,把羊拉过栓好后,给茗波交代了一下如何喂羊,就匆匆忙忙地去了梦二家。
梦二已从魏新明那儿借来三百块钱,再加上自己的二百七十块,总共五百七十块。
倪庆山接过梦二递过来的钱,尽管他知道,梦二借钱时魏新明不知什么原因没借给,梦二连请人带下话又跑了几趟才借来。但梦二没说这事,倪庆山怕驳了梦二的面子,也不好说破,只高兴地将钱装上,和梦二精心作着计划:礼钱用去六百,买手表花上几十,订婚的吃喝用上几十,六件衣裳花个一百多,茗波的穿戴用上二三十,再加上烟酒、化妆品和给媳妇子的二十块零花钱。嘿!这九百多块钱就凑合着够用了!
两人盘算过后,倪庆山和梦二又谝了阵子闲传,才乐滋滋地回到了家。他先到伙窑吃了饭,又哼着秦腔去了耳房。
这可是他少有的习惯!在他的感觉中,今天什么事都是有精神的,就连墙上掉了块泥巴,他也感觉掉得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