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以明代前期(正统至成化年间)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前二十二回写晁源娶妓女珍哥为妾,在同出打猎时射死一只仙狐并剥了皮二人又虐待晁妻计氏,使之自缢而死,此是前生故事。二十三回以后是后世故事:晁源托生为狄希陈,先后娶仙狐托生的薛素姐为妻。计氏托生的童寄姐为妾。转入后世的薛、童是极端悍泼的女人,她们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办法来折磨丈夫,而狄希陈则极端怕老婆,只是一味忍受。后有高僧胡无翳点明了他们的前世因果,又教狄希陈念《金刚经》一万遍,才得消除冤业。而珍哥则是现世受报,受了许多折磨后死去。
《醒世姻缘传》的主旨很明确:通过说因果报应来劝人为善,这没有什么高明的地方。但它另有值得重视的价值。这部小说虽然写作水准比不上《金瓶梅》,但在以写实手法描述家庭生活的特点上与之相近。它对家庭成员间彼此虐待之情形、对“怕老婆”故事的津津乐道,有变态心理的因素存在,但也从一个过去小说很少涉及的视角反映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所造成的家庭与个人的灾难。再则,这部小说虽是以家庭生活为中心,所涉及的社会生活面却是十分广阔,上至朝廷官府,下及市井小民,形形色色的人物,无不收入笔下。作者似乎对小城镇里中下层的生活景象特别熟悉,写士绅家庭的情形,其实更像是小户人家的景象;描写小吏、商人、地痞的行径,则格外显得生动;就这一点来说,它还是颇有特色的。
《醒世姻缘传》长达一百万字,枝蔓甚多,情节琐碎冗长,因此不耐读。它的长处是一些人物的性格写得很鲜明,人物对话大量运用方言土语,口气非常生动。特别是薛素姐骂老公,那种尖刻泼辣、花样百出、滔滔不绝,虽然粗俗,实在是有才华。可惜要引很长文字才能见出味道,只好割爱了。
冯梦龙与“三言”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崇祯年间做过几年福建寿宁知县。一生精力,主要用于通俗文学的整理与创作,成就卓著。前面提及他曾搜集、刊行了民间歌曲集《挂枝儿》、《山歌》,编写了长篇小说《新列国志》,而最重要的工作,是编撰了通称为“三言”的三部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原名《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分别刊刻于天启元年前后、天启四年和七年,各四十种,共计一百二十篇。
明中叶已有话本小说的汇编和刊行,现存有嘉靖年间洪燉所刊《六十家小说》的残余部分,即《清平山堂话本》,有完篇二十七种、残篇两种。其中收有几篇明以前的旧作,其余都是明人的作品。它反映了话本小说作为书面读物而受社会欢迎的情况,是“三言”。“二拍”的先声。但其艺术水准距后者颇远。过去因为误认为伪造的《京本通俗小说》确实保存了宋元话本小说的原貌,导致对“三言”的理解和评价都有偏差。事实是只有到了“三言”中,我们才看到用纯熟的白话写成的堪称精致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素材来源是多样化的,改编旧有话本只占其中一部分,大多数篇目则是根据前人笔记小说、传奇、历史故事以及当时的社会传闻写成;这些小说虽然仍有摹仿话本的痕迹,常用“说话人”的口气来叙事,但作者对文本的语言相当重视,完全不是将其作为“说话”的脚本来看待。从总体上来说,“三言”已经有了较强的创作意识,如元话本《红白蜘蛛》为《醒世恒言》中《郑节使立功神臂弓》的蓝本,而黄永年据其新发现的元刊本残页推考,前者的规模尚不及后者的一半。又如冯梦龙本人所编《情史》中的《昆山民》只是不到二百字的传闻记录,而到了《醒世恒言》中的《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则演为情节繁富而具有浓厚喜剧色彩的佳构。此外,由于“三言”规模甚大,有些研究者推测此书的完成当有冯氏友人的参与,这有待进一步考证。
“三言”的素材来源广泛,涉及不同社会阶层的各种类型的人物。但作为小说集,它引人注目的特点,则是大量描写了普通市井人物的生活与欲望。同时,小说所表达的思想观念也很纷杂。一方面,书名就已公开标榜了其宗旨在于提供人生经验与道德教训,在叙事过程中作者也常常站在社会与传统道德的立场对读者发出劝诫乃至警告;但另一方面,作者又常常站在个人的立场来说话,要求尊重人的感情,肯定人们按照自身意欲追求生活幸福的权利,后者是“三言”又一引人注目的特点。
《卖油郎独占花魁》在以上两个特点上均有所表现。小说中花魁娘子莘瑶琴作为一个名妓,周旋于公子王孙之间,在奢华的生活中感受到的却是人格的屈辱;而在卖油小商人秦重那里,她才得到近于痴情的爱和无微不至的体贴,终于,她选择跟随秦重去过一种相濡以沫的朴实生活。这是一个关于美丽与善良的温情故事。而在据《负情依传》改写成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则严厉斥责了贵公子对感情的背叛。小说中李甲与京师名妓杜十娘相恋,因深恐穷乏携妓而归不能见容于身居高位的父亲,在盐商孙富的巧言劝说下答应将十娘转让给他。按照传统道德标准,他抛弃一个妓女以求父亲的欢心,算不上什么过错;孙富劝李甲时所说的“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也符合一般的“道理”。但在本篇中,李甲的背叛却被视为严重的不道德行为;十娘当众将自己暗藏的无数珍异宝物抛人江中,怒斥孙与李后投江而死的行动,成为对这种背叛行为最大的蔑视和最激烈的抗议。
叙述年轻人因情欲而陷入困境的故事时,作者的立场甚为矛盾,但确实有不少篇还是表达了富于人情昧的明朗态度。《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写富商之子阮三与陈太尉之女玉兰相恋而又无缘共处,阮因此而得病。在一尼姑的安排下,二人终得幽会于尼庵的密室中,纵情欢乐之下,阮三忽然死去。陈玉兰忍受艰难生下阮的遗腹子,将其抚养成人。这篇小说虽有“宿缘”之类无味的解说,但故事主体浪漫而悲伤,令人对旧时代那些为追求自由的爱情而付出巨大代价的年轻人深感同情。
至于据《珠衫》写成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更有特别之处。故事写年轻商人蒋兴哥与妻王三巧感情很好,但在兴哥外出经商时,三巧却被另一商入陈大郎骗奸,事后且相爱不舍。蒋兴哥于归途中因巧合得知情由,遂将妻子遣送回娘家。三巧后来嫁一官员为妾,兴哥又将其房中十六箱衣物财货交付给她,因为见物则伤心。继而兴哥于粤中误伤人命,而审理官员恰是三巧之夫,三巧便谎称兴哥是她表哥,求丈夫将他救下。待到相见之时,两人相抱大哭。那官员问得其详,就让他们重归于好。这一故事所表明的生活观念非常值得注意。在旧礼教中,妇女因贪于情欲而“失节”是极大的罪恶,绝无可恕。从《水浒传》等小说杀戮“淫妇”的情节,人们能够意识到它的严重。但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三巧的形象始终是可爱的,从未被涂污;关于他们夫妇从离婚到复婚过程中心情的描写,实际是认为妇女“失节”并非不可饶恕的罪恶,在“失节”的同时夫妻相爱之情仍然存在。这种对人性的坦诚而平实的看法,对“失节”妇女同情而宽容的态度,实实在在表现出人本主义的光彩,它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极为难得。
本篇在表现白话小说的优长方面也很特出。“三言”对未懋澄所著两篇文言小说处理的方法不一样。《负情侬传》作为文言小说而言是很出色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只是将它改得浅显些,增加了一些比较口语化的对话,变动有限。正因如此,文言小说的某些弱点也被保存下来。特别是,由于文言小说追求简洁、不多作心理描写,关于为人聪明仔细的社十娘为何会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最后被证明人品极低劣的李甲,没有必要的令人信服的说明。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则仅仅是利用了《珠衫》的故事梗概,其篇幅约当于原作十倍。它的语言完全不含原作的文言成分,细节非常丰富,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也较为充分,人物的个性显得鲜明而丰满。如写蒋兴哥得知妻子与人私通后的情形,将原作仅“货尽归家”四字的交代,扩充成相当长的一段:
(兴哥)回到了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回……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五来,如今悔之何及广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
他又恼又恨又悔的心请,表现得既真实又细致,这是文言小说几乎无法做到的。顺带可以说明:由于宋懋澄与冯梦龙生活年代相近,《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又是“三言”第一部《喻世明言》的首篇,它出于冯的手笔应该没有什么疑问。
由于资料的缺失,关于白话短篇小说艺术发展的脉络现在已难以描述清楚。但种种迹象证明,在冯梦龙这样优秀的文学家参与之前,其艺术形态是颇为粗糙的。因此,《三言》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巨作。
“二拍”及其他与“三言”并称的“二拍”,指凌濛初编撰的《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前书撰成于天启七年,四十卷四十篇;后书是因前书印行卖得好,应书商之请续作,完成于崇祯五年。也分为四十卷,但第二十三卷与初刻同卷相重,第四十卷为附录杂剧《宋公明闹元宵》,实有小说三十八篇。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别号即空观主人,浙江乌程(令湖州市)人,一生以著述为主,晚年曾任上海县丞、徐州判官。
“二拍”中已不再有改编旧传话本之作,而完全是作者据野史笔记、文言小说和当时社会传闻创作的。在表现市民社会的生活气氛方面,“二拍”较之“三言”显得更强烈。《拍案惊奇序》说:“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小说中写人生之否泰变化、商业冒险、恩怨相报及私情、诱拐、骗局、劫夺,形形色色,诚为无奇不有。全书的思想观念也相当混杂,常有因果报应之类的道德说教。但总的来说,它所反映的是一种为欲望所鼓动的热烈而纷乱的生活,作者的人生观与“存天理,去人欲”的陈腐观念是格格不人的。书中直接攻击朱熹的《硬勘案大儒争闲气》显然是有意之作,写他因挟私嫌于唐仲友,为了编织罪名,肆意迫害妓女严蕊,滥用刑罚。作者有意把朱熹与严蕊对照来写,大儒被描绘成十足的小人,妓女却是“词色凛然”,令人“十分起敬”,甚至说:“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这故事原出周密《齐东野语》,但并非史实。小说对朱熹的攻击其实是表达了对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程朱理学的极大厌恶。
“二拍”中不少故事反映了商人的经济活动和追求财富的人生观念。像《转运汉遇巧洞庭红》、《叠居奇程客得助》,均以欢快的文笔描述商人的奇遇,撇开其神奇的成分,实际是赞赏敢于冒险求财富的人生选择。作为通俗读物,私情也仍然是“二拍”中最重要的主题,在这方面,据冯梦龙《情史》中《张幼谦》一篇创作的《通闺闼坚心灯火》最为出色。故事写罗惜惜与张幼谦自幼相爱,私订终身之盟,后惜惜被父母许嫁他人,她誓死反抗,每日与幼谦私会。
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时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拼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
青年女子为追求个人幸福而对封建礼教所作的大胆抗争,在这里被描述得具有悲壮的意昧。
与“三言”相比,“二拍”的私情故事中有更多的关于情欲的描写。无疑在这里有书商所需要的迎合市民粗俗趣味的成分,但每每也由此散发出追求幸福的狂野气质,如《闻人生野战翠浮庵》写杨氏女自幼被骗人尼庵,后爱上书生闻人嘉,便假扮和尚出走,在夜航船上主动招惹闻人嘉,最后得成完美婚姻。作者对此评述道:“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而人的“本心所愿”,在许多故事中都是主人公行动的合理根据。
论艺术水准,“二拍”较“三言”为粗直。它的语言也算老练,但总不够细腻,在人物心理活动的描绘方面更嫌简单。所以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这样全篇精雕细琢的佳作在“二拍”中是找不到的。晚明其他白话小说集为数众多,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明末的人情世态。其中较好的有《西湖二集》三十四卷,周楫编纂,原刊于崇祯年间。内容主要是与西湖有关的传说故事,多涉及杭城民俗,富有生活气息,故为人们所喜爱。其中《巧妓佐夫成名》写一个机智的妓女帮一个穷酸书生利用社会弊端诓财窃势的故事,颇有讽刺意味。
通俗小说标榜“劝世”、教化,原是通例,“三言”、“二拍”也不例外。但只要作者自身的人生观念不那么狭隘,作品的实际内涵就会比较丰富和活跃。而随着明末社会趋向崩溃,在一部分白话小说中以传统道德挽救世道人心的意识表现得远比“三言”、“二拍”为积极。像“天然痴叟”著《石点头》、“薇园主人”著《清夜钟》、“东鲁古狂生”所编《醉醒石》,均以“推因及果、劝人作善”立意。近年发现的《型世言》也属于上述类型。其书十卷四十回,陆人龙著,约刊行于崇祯五、六年间。此书在国内失传已久,唯在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藏有原本。近年首先为海外学者所注意,1993年中华书局继之出版了点校排印本。书中皆述忠孝友梯、贞烈节义之事,不少故事颇觉可厌。如《淫妇背夫遭诛,侠士蒙思得宥》,写“侠士”耿植与“淫妇”邓氏私合甚久,终因她对待丈夫过于恶劣而将她杀死,如此无情无耻之徒却为作者所歌颂。不过,由于《型世言》基本上都是取明代的人物故事、社会传闻写作的,可以从中了解当时风俗人情及各种社会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