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坟地里迷失方向了。天空是黑的,一个星星也看不到。虽然是郊区,却保持着市区特有的天空的颜色。如果能看见星星就好了,我知道怎样通过北斗星找到北极星,而北极星的方向就是正北方。现在我们真的是找不到北了。只能在坟地里瞎走。认准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不信走不出去。这块坟地不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来时的路不是很清晰吗?一定能走出去的。我坚定地对小美说。刚说完,又看到了点点火星。依然是老太太的坟。其实,不能说是老太太的坟,这就像我把租来的房子说是自己的家那样别扭。这座坟墓有它原来的主人,老太太只是强行入住的客人。他们的关系,和我跟老太太的关系是一样的。也就是房东和房客之间的关系。现在老太太有几千亿,是个大财主,付房租是没有问题的。不像我,只是个一贫如洗的北漂。
小美几乎崩溃,她爬到我的耳边,说了三个字,鬼打墙。莫非我们真的遇上鬼打墙了?小时候,经常听老人讲鬼打墙的故事,说是有一个人走夜路,老在一个地方转悠,怎么也转不出去,到天亮才得以解脱。就连古代的大将,被后人奉为门神的秦琼,也遇到过鬼打墙。看来鬼打墙这回事一直层出不穷,古往今来从来没有断绝。而且,这个夜晚,具备发生鬼打墙的一切条件。夜晚,坟地,和模糊不清的道路。
我建议就地休息一下。小美同意了。与其在原地像驴拉磨似的转圈,不如停下来保存体力。在老太太的坟前,我们坐了下来。小美怕坐脏了屁股,把书包垫在下面。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我则不管不顾,让屁股直接接触地面。我甚至想躺下来。在这冰冷的地上睡一觉。我累了。小美也累了。她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希望能摸到一些荒草。结果什么也没摸到。这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寒气逼人,我们体内的热量消失殆尽,打起哆嗦来。我想应该生堆火,就站起来,寻找可以燃烧的东西。草是没有的,木头更没有,只有一个残破不堪的花圈,倚在一座坟头上。我如获至宝,连忙把花圈拆散,架起一个火堆。
腾腾的火焰照亮了墓地。我们的周围都是坟,有新坟,也有旧坟,其中最新的就是老太太所在的那座坟。不知道从时间上来说是不是最新的,起码看起来是最新的。一想到老太太被我们埋到了这里,我心里就不舒服。我觉得很对不起老太太。我应该给她找一块好一点的墓地,最好是块风水宝地,福荫后代。小美的抱怨打算了我的思绪。她说,真不该听你的主意,要是就近把老太太埋到小区的花园里,咱们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我只好拿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来说明自己是没错的,我还再次把老太太埋在这里的好处阐述了一遍。
小美爬到我的怀里,在火将要熄灭的时候进入了梦想。她竟然能在这地方睡着。可见她是一个多么爱睡觉的姑娘。什么也阻挡不了她的睡眠。我抱着她,枯坐在地上。此刻我就是小美的沙发。我看着隐隐的坟头,突然有一种想死的冲动。这狗屎一样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而我今后的生活将连狗屎都不如。我们离开北京,亡命天涯,在茫茫的大戈壁里,只能看见仙人掌和骆驼,吃饭喝水成为最大的问题。我想把小美推醒,挖个坑,把我埋了。或者我自己挖个坑,躺进去,然后让小美填上土。这个活儿不是很累,小美应该能够答应。但我死了,小美怎么办?她肯定会殉情。我不想连累她。我左右为难。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1点多钟。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我躺下来,地上很凉,但很舒服。小美依旧趴在我的身上。她睡得很香,呼吸均匀,鼾声轻微。我也想像她那样,尽快地睡过去。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在这个坟地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小美在沉睡,其余的人在死睡。有那么一刻钟,我感觉自己能听到死人的呼吸。像风一样的呼吸声,不休不止地响在四周。
小美把我的身体压麻了。我想推开她,让她也像我一样躺在地上。我说,小美,你压死我了。然后,那些呼吸声全部停止了。传来一个声音,你压死我了。好像是我的回声,又好像不是。我又说了句,你压死我了。竟然又听到了回声。那个声音比我的声音干涩许多。我能确实不是回声。你压死我了,我又说了一句。然后那个声音又来了,竟然是从老太太的坟里传来的。
我猛推小美的身体。她懒懒地醒来,她还以为天亮了,睁开眼,看到还是茫茫的夜色,失望地想再次睡去。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老太太的坟里有声音。啊?小美马上惊醒过来。什么声音?她颤抖着声音问。我说,坟里老说你压死我了。小美恍然大悟,说,对了,我摔倒的时候,你压在我身上,我不是也说过这几个字吗,当时咱们听到了回声,难道,那也是老太太的坟里传来的?
死人坟里传出声音。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件恐怖的事。小美再也睡不着了,紧紧地抱着我。我也紧紧地抱着她,绝望地等待天亮。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我们哆哆嗦嗦,不停地打着喷嚏。就这样熬过了几个小时。天刚微亮,周围显出无数坟头,有点雾气,看上去十分神秘。我觉得可以看清道路了,就扶着小美站起来。在地上坐了一夜,身体的各个器官早已麻木不堪。我们往前走,很快走出了坟地。来到了大路上,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昨天晚上下车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包,有的挎在肩上,有的夹在腋下,还有的直接拿在手里。他们都面朝公交车要来的方向,像一群翘首企盼的企鹅。
我和小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都是要去城里上班的人,每天这个时刻,他们都要来到这个离坟地不远的地方,等公交车。公交车来了,他们展开了争夺座位的战争,拼命地往车上冲,几乎要把车门挤爆。售票员从车窗伸出脑袋,大喊着别挤,排队。清晨,她的嗓子还很响亮,但无济于事。他们还是拼了命地往上挤。要命的是,我和小美被挤在了中间。我们在坟地里度过了一夜,已经没有了一丝的力气,只能任凭压榨。突然,小美被挤哭了。她的哭声在人群离是微不足道的。人们都忙着抢占座位,座位没有了,又忙着抢一个理想的立足之地,谁会注意一个女孩的哭泣呢?我看见小美留了很多眼泪,想帮她擦掉,但我们之间隔着很多人,犹如隔着千山万水,我无能为力。
车终于开动了。小美自己为自己擦去了眼泪。她从来没有领教过这么拥挤的公交车。而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小美上班的地方离住处比较近,她骑车来回。我则比较远,每天要坐15站地。我冲小美大喊,你没事吧。她也冲我大喊,没事,只是我再也不想在北京待着了。我说,那好,我们去大戈壁,那里不用挤公交车。
从人肉罐头一样的公交车上下来,我们更加坚定了离开北京的信心。北京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戈壁才是我们最好的归宿,就像坟墓是老太太最好的归宿一样。现在我已经对老太太的死没有丝毫愧疚了。死是她最好的选择。与其无聊而悲伤地活在世上,不如安详地躺在坟墓里。小美不停地抱怨我买的是7天后的火车票。她恨不得马上离开北京。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毫无办法,我们只能等到火车票可以使用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