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尸体这件事,我们没有做过,甚至没有想过。所幸我博览群书,看的电影也不少,多少有一些经验。就跟杀人一样,虽然我们没有杀过人,但都有一些杀人的经验。很多书和电影都在将杀人的故事,有的故事里也有处理尸体的情节,这些都可以作为参考,我所拥有的,也正是这些经验。有很多处理尸体的方法,最恶心的是截肢,将尸体大卸八块,然后分别扔到不同的地点。这是化整为零的做法,比较麻烦,但行之有效,会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不小的难度。还有将尸体整个处理的,或者埋到荒山野岭,或者扔到海里、井里、河沟里、粪池里……最具有传奇色彩的,是将尸体砌到墙里。很多恐怖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情节,这是最麻烦的,需要一些建筑技术。我是个懒人,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老太太埋到荒山算了。
小美装衣服的是一个红色的皮箱,体积不小,我估计完全能装下老太太。但小美死活不肯把这个皮箱贡献出来。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皮箱,我还要带着它走南闯北,绝不允许你用来装老太太的尸体。我只好去外面再买个皮箱。她非要跟我一起去买,我说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她说,不行,我必须得去,第一,我擅长砍价,能帮你买到便宜的皮箱,第二,我不敢一个人呆在家中,刚才你去买火车票,我一个人在家里,紧张得不行。我们只好两个人一起去买皮箱。
大街上有很多卖箱子的商店。我们随便进了一家。小美告诉老板,把最大的箱子拿出来。老板拿出来好几个,分别是不同价位的。我说,要最便宜的。老板说,还是买贵的吧,贵的耐用,用一辈子都用不坏。我根本没打算买用一辈子的箱子,我只用一次,只要你的箱子能保证我使用一次就可以。我把要求告诉老板。我指着最便宜的箱子对小美说,你钻进去试试。她愤怒地看着我说,你把我当成老太太?我说,如果这个箱子能把你装下,就能把老太太装下,我只是让你试一下。小美一下子明白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打开箱子,蜷着身子躺了进去。我把箱子盖上,发现空间刚好,甚至有一些富裕,还可以放一些老太太的遗物。我拍拍箱子,说,好,就买它了。
我左手拉着箱子,右手拉着小美,路过一家摆满佛像和佛香的商店。小美说,买点纸钱吧,烧给老太太。我想了一下,同意了。走进去,我们立刻陷入佛像的包围之中,那么多佛,或者菩萨,他们有着金灿灿的身体,但都目光空洞,无聊地看着我们。周围飘着一种怪异的音乐,好像是《大悲咒》。记得我刚毕业那年,在一个烂学校当老师,同宿舍的同事整天放这种音乐。他声称信佛,能从这种音乐中获得修行。我却被吵得不行,直想把他的录音机砸个稀巴烂。老板拿出了很多纸钱,摆了满满一桌。冥币的面值大得吓人,最小的是一亿。我们给老太太买了好几千亿。厚厚的一叠冥币,够她花的了。
我把冥币放到箱子里,小美拉着箱子,像一个旅游归来的人。我们匆匆回到家,打开老太太的房门,把箱子在她的床边打开。我要把老太太弄到箱子里。这是个难题。她僵硬得像一尊佛像,身体的各个关节像生了锈,失去了往日的灵活。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的身体折叠起来。小美抱着肩膀,袖手旁观。我说,你来帮我一把。她说,这不是女人该干的活。我生气了,扔下老太太,怒气冲冲地对她说,难道这是男人该干的活吗?
总算把老太太装起来了。箱子里还有一点空间,应该放点东西进去。我把缝纫机上的相框塞了进去。我相信,这是应该是老太太最珍贵的东西了。小美发现了我的举动,拿起相框来看了一眼,担忧地说,万一她儿子来看她怎么办?我自信地摆摆手,不用怕,不到过节,她儿子是不会来的,你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见她儿子来过吗?老太太恶劣的脾性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母子的感情。
时间到了下午,我们只等天黑。这段时间,我找了两把小铲子,是种花用的。我怀疑用这样的铲子能不能挖一个大坑。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至少应该挖一个一立方米大小的坑。如果能找到老家常用的铁锨就好了。可在这寸草不生的城市里,哪里有铁锨的影子?坑的位置也是个问题。摊开北京地图,我指着一个地方说,这个地方不错,周围有皇家陵寝,好风水啊。小美说,可惜离我们太远,找个近点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突然,我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小区后面不是有一大片荒地吗,那里完全可以最为老太太最后的归宿。小美摇头说,不妥,那块地肯定是开发商留着建楼盘的,一旦破土动工,肯定会惊动老太太的遗骸,咱们应该找个永远也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要在北京找个永远不被打扰的地方,可真是个难题。最后我又一拍脑袋,连喊三声妙。小美忙催问,想到哪里了?我笑着说,我想到一个地方,肯定永远不会有人去挖,那就是坟地,咱们只要找块坟地,挖开一座坟,把箱子放进去,再埋好,就万事大吉了,谁会想到,坟里竟然埋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小美一听,拍手叫好。事情就这么定了。
有坟地的地方,肯定是在郊区。我们决定现在就出发。小美背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冥币、手电和两把小铲子。我拉着箱子,箱子里躺着老太太。我们三个人来到了大街上,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我们考虑了打车,但放弃了。原因是打车很贵,也不安全,容易引起司机的怀疑。公交车虽然挤,但不会引人注意。我们坐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下了车,天都快黑了。再向前走几步,就是长满麦子的田地。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坟头。我们走上了一条土路,希望能发现几个坟头。土路不好走,有些坎坷,箱子不断跳动,我想,老太太在里面肯定很颠簸。我还为箱子的质量担心,万一轮子坏了,我就只能抗着。我领教过老太太的重量,蛮重的,我肯定抗不了多远。
经过一片树林,终于发现了一块坟地。这里离村庄很远,但还能看到那里的灯光。天黑了,没有星星和月亮,是纯粹的黑。刮着细微的北风,有点冷。小美已经走得不耐烦了,她发现了坟地,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高兴。我也很高兴,我相信,箱子里的老太太也很高兴。她终于不用再受颠簸之苦了。黑乎乎的坟头,它们把自己掩饰得很好,如果不仔细看,就会误以为那是黑夜的一部分。我们走在众多的坟头中间,选中了一个。因为这是一座新坟。我是通过手电观察到这一点的。新鲜的土,还很松软,挖起来应该毫不费力。更重要的是,新坟不易看出挖过的痕迹。
我和小美,每人一把小铲,开始挖坟。工具很不趁手,挖了半天,也不见成效。小美烦了,把小铲子扔到一边,赌气似的看我挖。我把小美丢掉的小铲子捡起来,双铲其下,工作效率提高了两倍。我拼命地挖,一刻也不停,全身都出汗了。小美蹲在一旁,小声为我加油。我本来想休息一下,可一听到加油声,浑身又充满了干劲。就这样,我一鼓作气,把坑挖好了。我从坑里跳出来,把箱子扔进去。扑腾一声,箱子砸在坑底。我知道,坑底下还有一口棺材。如果我再挖一会儿,就能见到它。我开始往坑里填土。这项工作比挖坑轻松,我建议小美也加入进来。她同意了,卖力地干起来。转眼间,我们就将坟头恢复了原貌。
小美拿出冥币。好几千亿的冥币,在坟前烧了起来。我蹲在一旁看着,心里突然有些伤感,还有些害怕。我终于有了害怕的感觉。刚才我还问自己,为什么在坟地里而不害怕呢?现在这种感觉终于来了,还很强烈。火光映红了小美的脸。她哭了。我站起来,拉拉她的衣服。我说,你不要哭,这都是命。小美点点头,止住了悲声。
快点走吧。坟地是个不可久留的地方。我拉着小美,在坟头间穿梭。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一步跑到大路上去。忙里出错,奔跑的过程中,小美被一件什么东西绊倒了。她倒下去的身体连累了我。她倒在地上,我倒在她的身上。你压死我了!小美大叫起来。坟地里竟然传来她的回音,你压死我了!这回音让我们不寒而栗。这么空旷的地方,怎么会有回音呢?可能是那片树林的缘故。我故作镇定地对小美解释。
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走,没走两步,突然看见前面出现了点点火星。到近前一看,分明是还没有燃尽的冥币。我们又转回了老太太的坟前。那座坟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我的汗又下来了。我还能感觉到,小美的汗也下来了,我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黏黏的,像粘了一层胶水。小美呼吸急促,突然抱住我,有些颤抖。我说,继续走,不要停。于是我们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我企图通过不远的村子的灯光指引方向,却发现四周是漆黑一片,再也找不到半点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