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做早餐。小美迫不及待地躺到了床上。早餐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多年的生活习惯使我的身体急需一顿早餐。我先把四个馒头切成碎块,再炒两个鸡蛋,然后把馒头放进去,炒一会儿,加点盐,出锅。一顿香喷喷的早饭就完成了。小美禁不住香味的诱惑,从床上趴起来,和我一起狼吞虎咽。吃完后,碗筷也懒得收拾,脱了衣服开始睡觉。
我以为会做噩梦。按理说,是应该做一个噩梦的。即使我不做,起码小美也要做一个。她早于我进入梦乡,呼吸均匀,鼾声轻微,显然没有做噩梦。小美做起噩梦来,通常会大喊大叫,甚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她睡得如此安详,让我放心不少。我催促自己,快点睡吧,你已经很累了。然后我就睡了过去。和小美一样,我睡得很好,可没过过长时间,我就醒了,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大白天,房间里和窗外一样明亮。我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下。的确有人在敲门,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是谁在敲门呢?我穿上衣服,来到客厅里,冲门外喊了以声,谁啊?没有人回答,但敲门声仍在继续,还是那个节奏。门上没有猫眼,也没有任何缝隙。除非我打开门,否则不可能知道到底是谁在敲门。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我慢慢地拉开了门。老太太站在门外,木然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回来了?她推开我,走到客厅里,说,这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来了。我把门关好,回头认真地对她说,现在你应该躺在坟地里。一听见我说这话,她就急了,用指责的语气说,你们干的好事,把我埋到哪里不好,非要埋到人家的坟里,睡在我下面的人是个比我还老的老太太,老是嫌我压着她,恨不得一脚把我踢出去,她还让我交房租,贵得吓人,你给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我哪里能受得了这欺负,就跑回来了。我笑了,我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语重心长地说,这下你能理解我和小美的苦衷了吧,相对于我们而言,你就是躺在你身子底下的那个人,我们租了你的房子,你就处处刁难,而你租了人家的坟地,也要忍受人家的欺负。老太太长叹一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们的苦衷了。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们之间终于能够相互理解了。
我很关心老太太目前的处境,对她说,我们再给你烧些冥币吧,让你变成阴间的首富。她悲哀地摇头,我不想成为什么阴间的首富,我只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坟墓。我想了一下,觉得应该能为她办到这件事,于是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就把你挖出来,然后给你挖一个独立的坟墓,你看怎么样?
我以为老太太会像个孩子那样欢呼雀跃,没想到,她竟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悲哀地说,北京不但活人多,死人也多,即使把我埋到独立的坟里,也难免遭遇几个不好的邻居,不如干脆你们把我带到大戈壁去。那里地方大,活人少,死人也少,简直就是我的天堂。我说,不光是你的天堂,也是我和小美的天堂,但我们的火车票是六天以后的,你等不到那天就臭了。她说,没事的,你们把我火化掉,带着骨灰走,不就行了?我说,行是行,但关键是怎么把你火化掉,火葬场我可没有熟人。老太太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一时语塞,低头沉思起来。我从来没有和老太太和气地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不由得有些兴奋,体验到一种来自和谐气氛的美好,我开始急老太太之所急,想老太太之所想了。
想了半天,我都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要把一具尸体从北京运到大戈壁去,对我来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火葬场有很多,但我怎么能坦然地把老太太带到那里去火化呢?我和她非亲非故,而且还是杀害她的凶手。一旦被人怀疑,后果不堪设想。即使没有办法,我还是要尽量表达一下对她的同情。我能充分理解她此刻的处境,虎落平阳被犬欺。老太太去了厨房,没有对厨房的脏乱差发表任何意见,出于一种惯性,她还看了看厕所。马桶里有泛黄的尿液,还有零星的屎迹。她同样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了一下。她在死后变得宽容了。我发现她那张尖刻的脸变得宽厚起来,甚至有了一点慈祥。她说,办法慢慢想,我先走了。我说,那你慢走,我会尽快想出好办法的,我一定会带你去大戈壁。老太太温柔地说了声好,走到了门外,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美把我推醒了。你醒醒,你醒醒。她在不断地催促我醒来。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房间里很亮,好像已经到了下午。
小美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太太回来了,她说她在坟里过得很不好,老被人欺负,因为那不是她的坟,而是别人的坟,她需要付房租,不对,是坟租,但钱不够。我说,那不是梦,老太太真的回来了,是我给她开的门。小美还是坚持说那是一个梦。我也开始怀疑老太太是否真的来过。后来我也认为那只是我的梦了。我和小美做了内容大致相同的梦。也就是说,老太太同时给我们托了梦,她希望自己的处境能引起我们的重视。小美开始指责我,说我当初的决定是错误,根本就不应该把老太太埋到别人的坟里。我急了,恶狠狠地说,这是老太太应得的报应,当初她是怎么对待咱们的,现在她要一一承受。可这并不是善良的小美想要看到的结果,她说,我已经答应老太太了,带她去大戈壁。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也答应老太太了,带她去大戈壁。
我觉得,我和小美太善良了,像我们这么善良的人,是不适合干杀人越货的事情的。那些和我们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原谅对方。已经死去的老太太深知我们的这一弱点,她已经成功地加以利用。她和我们一样,早已经厌倦了北京的拥挤,向往大戈壁的空旷。问题是,她已经成了一个死人。死人是不可能和活人那样乘坐火车的。哪怕她还有一口气,也能混到车上。可她已经死得非常彻底了,是一具名副其实的尸体。我和小美开始商量这件事。我们感到非常头疼。小美说,你收藏的《倩女幽魂》的碟呢,咱们再看一遍吧,看宁采臣是怎样把小倩带走的。我说,也只要参考一下了。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张碟,看到最后我们才发现,原来小倩有现成的骨灰,在一个坛子里面装着,根本不用宁采臣费事,他只要抱着坛子走就可以。我很羡慕宁采臣。
小美说,这个片子真失败,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我过去,把碟片从机子里拿出来,两手一用力,将其掰成两瓣。小美问,你失去理智了?我没有说话,闷头走出了房间。我来到厨房里,拿起两把菜刀。一把是老太太的,一把是我们的。我拿着刀返回房间,对小美说,只有截肢了。小美一咧嘴,表示不同意,她说,我还以为你要拿两把菜刀闹革命呢,你先去买二斤猪肉练练吧,就凭这两把菜刀,就想截肢?你把截肢想得太简单了。我说,事在人为嘛,截肢其实不难,主要是你把它想象得太难了。小美说,要做你自己去做,我不做,太血腥,太暴力,太变态了。
两张火车票和两把菜刀都放在桌子上。天还没有亮,我躺在黑暗里,似乎看到了刀子的反光。如果打开台灯,白光直接打在刀子上,就会产生一些刺眼的反光。我曾经不止一次这么玩过,把刀子放在台灯下,让台灯一会儿亮起,一会儿又熄灭。刀子也是一会儿亮起,一会儿又熄灭。我以为老太太会来。我一直在等她。如果门吱的一声开了,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床,把刀子插进老太太的身体。如果她是一个鬼,那么我的刀子将毫无作用。
在人类所有的关于鬼魂的经验里,没有鬼魂受到刀伤的记录。当人类与鬼遭遇,吃亏往往是人类。但人类里也有牛逼的,比如宋定伯,他捉鬼的事迹被一个叫干宝的古人记录在案,后来那些搞教育的人觉得这个例子不错,可以说明人能战胜鬼,就拿来教育小孩子。我就被这样教育过,至今仍能背诵那篇课文中的若干字句。
在黑暗里,我又把那篇课文回忆了一遍。突然,宋定伯的故事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决定放弃用刀的想法,改用吐沫。宋定伯就是用吐沫把鬼制服的。如果我把吐沫吐到老太太身上,她会不会也能变成一只绵羊?我嘴里的吐沫在急剧增加,却没有地方吐,只好咽下去。咽吐沫的时候,我的嗓子里发出咕嘟一声响,不像是咽吐沫的声音,倒像一块砖头掉进了井里。
我担心这声音会把小美惊醒。她已经神经过敏了。这个夜里,她数次从梦中醒来,用浸满汗水的手臂抱住我,然后又沉沉睡去。我不喜欢她那湿漉漉的双臂,但又不能拿开。一有风吹草动,小美肯定立刻醒来。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彻夜无眠。我已经四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老太太就会敲门。她仿佛就站在门外,一只手悬在半空,做好了敲门的准备。我知道,只要再坚持一晚上,就没事了。明天,火车票就会派上用场。我和小美将乘坐火车到喀什去。而老太太,将继续留在坟地里。不是我不想带她走,只是我实在无能为力。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答应了对方而没有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