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团里参加市宣传部的建党八十一周年文艺汇演。苏威在《长征组歌》里伴舞,穿着灰军装绑着灰裤腿从舞台这头跳到舞台那头,还在《智取威虎山》里穿着猎人的虎皮短裙连腾了十六个鹞子翻,当那首抒情的《我的祖国》开唱时,苏威套上天使般的白色紧身衣,掂着脚尖绕着磅礴的刘姐走芭蕾步。其实脚尖并未直立,却差一点腿脚酸软跪在舞台上,幸亏刘姐机警地扶他一把,才没出洋相。
中午团里请吃饭。团里好长时间没请同志们吃饭了。其实这次不是团里请的,是大会组委会请的,说白了也不是组委会请的,是赞助商请的。不管谁请客,吃不花钱的饭和泡别人的马子一样,向来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何况这饭店还不错,饭菜也精致。可苏威怎么吃怎么没味儿。
最先注意到苏威的是团里的小爱。这女孩刚进团不久,是个说话尖声尖气没心没肺的主儿。她在舞台上独唱了一首,好像尚未尽兴,边喝啤酒边哼唧,眉目绕着众人转悠。后来就说话了。她是这么说的:
“苏威,昨晚上你女朋友住你家了啊?”
苏威没搭理她,她就越发得来了兴致:
“你女朋友虽然是美人,可你也得悠着点啊。”
小爱的说话声音很大,她啤酒瓶似的身材造就了她优质的肺活量。在座的每个人似乎都听到了最末那句,于是佯装关切地盯着苏威。苏威说:“甭跟我扯淡。我烦着哪。你不知道我最近烦着呢吗?”
众人一阵大笑,小爱就又问了,“你有什么好烦的?给姐姐们说说。”
和女孩子们在一块,苏威向来是个话痨。公鸡一打鸣,肯定是因为身边有一只母鸡或几只母鸡。于是在座的各位姐妹便知晓了苏威烦恼的原因:一女孩接连两天给他电话,不是白天打,是午夜两点,午夜两点打电话其实也没什么,有什么的是,这个女孩对苏威说了句“我爱你”,更为严重的是,这个女孩只说了这么三个字就挂了电话,当然,这些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苏威竟然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
“你说我能不烦吗?”苏威最后注视着她们说,“她跟个密探似的,而我呢?靠,简直就是《楚门世界》里的那个可怜虫。”
女孩们先是放肆地大笑。女孩们放肆大笑是件颇为难得的事,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情:她们觉得苏威所说的,本质上讲是个不错的笑话。现在笑话海了,手机上的黄色短信让人笑的肌肉麻木,苏威这种听起来既小资又浪漫的笑话倒颇符她们胃口。笑过之后大家该吃菜吃菜,该喝酒喝酒,该接手机的接手机,该联系演出的联系演出,总之大家好像觉得这笑话没什么可回味的。
吃完饭已晚上八点,苏威先去了趟二姐家。宝宝还没回家,派出所也没回电话,说明宝宝尚处于失踪状态。不过二姐的情绪好歹有些恢复。中午时有两只猫跑回来了,是二姐最钟爱的那两只,一只叫“刘巧儿”的,一只叫“赵振华”的,这是对感情笃厚的夫妻,一只爪残,另一只眼瞎,当初都是二姐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二姐按捺不住兴奋起来。二姐一兴奋就哭,那种很安静地垂泪,边垂泪边给夫妻俩洗澡,洗完澡又给它们煮方便面。苏威看着二姐弯着腰往锅里下面,心下就难受起来,心下一难受,就忍不住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二姐手里。二姐说什么都不要,两人就推搡起来,苏威的手机就是在两人激烈的肢体运动中响的。
“我爱你。”
苏威先一愣,然后等着对方说话。对方嗓子尖利,猫叫春似的。
“我爱你。”
苏威就说:“爱我啊?爱我好啊,先洗干净了,在床上等着我吧。”
然后苏威就听到对方嘎嘎地大笑。除了小爱还能有谁?这姑娘刚从一家私人设立的所谓艺术培训中心毕业,分团里一年多了,整天梦想着哪天时来运转,成为一名天后级歌手。像她这样的傻姑娘怎么能时来运转?像她这样的傻姑娘只配待在这个死死灭灭的小歌舞团,永远唱那种别人唱过的歌。她竟敢嘲笑他。苏威关了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二姐喂猫。
这一夜和前两夜没什么区别。苏威再次听到了那个陌生人的表白。她的声音让他心里很安静,一种蹦溅着火花的幸福细细地从苏威的心脏出发,开始顺着血管在全身的器官流淌,他觉得舒服极了,是的,舒服极了。在那一刻,他忘记了尚未支付给小培的住房基金,忘记了失踪的痴呆症外甥,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只会跳舞的人。他紧紧地将话筒贴住耳膜,听那个人使用那种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那三个漫长的、极富音乐质感的字: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