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周德冬经常蹲蹴在檐下琢磨周庄最著名的心事。据说入冬第一场雪后,也就是腊月初二那天,他召开了家庭会议。五个女儿坐着马扎注视着父亲。周德冬蜷俯炕席上,先乜斜着他的女儿,又盯了他的老太太。老太太早被他折磨得麻木不仁,半句话也不插。周德冬清清嗓子说,今儿你们都到齐了,我有事儿跟你们商量商量。
他卷了支旱烟,呼噜着老嗓子讲道,我明白你们都待我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你们都是我的好闺女,你们不光是我的好闺女,还是国庆的好姐,好妹子。我想让他搬回来,可国庆媳妇说了,要他们回来容易,只要单盖三间北京平就中。她的要求多合情合理呀,谁又明白他们的苦衷?他丧头丧脑地,搬回来再跟我们住一个院儿,瞅着你妈我们俩心里就长气,该多别扭?接着周德冬无限甜蜜地讲,你们给我一人出千把块块,我给国庆盖房子,中不中?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钱疼,可啥事儿都有个例外吧。
周德冬目光痴呆,口述这些话就像在跟堵墙喃喃喃自语。
大姑娘说,爸爸,不是我抠心,我们来福在沈阳念大学,缴费也不少,哪年不得三千四千的?来福爸又是个没脓水的窝囊肺,春天串庄买破烂,冬天上县城卖猪胰子。你心疼你儿子,咋就不心疼心疼你闺女呢?说罢就哭了,四十二三的人了,哭起来还是孩子般肆无忌惮。
三姑娘说,我们如今还租房子住。我天天上街卖青菜,做梦都捡钱。再说,我要有钱,就是给要饭的也不愿给国庆添一砖一瓦。国庆媳妇凭啥糟蹋我们阳阳呢?哪有六岁就摸人家屁股的?
四姑娘说温柔地说,爸,我要是有钱,那天底下不都是大款了?孩子爸上了私船当海员,每月两千块,可那是风浪里卖命,都是血汗钱哪。再说我二姐,二姐夫去年拉棉花上银川,人生地不熟的,被人家骗了万把块,没瞅着我姐夫连香烟都戒了,改抽烟沫子了吗?
二姑娘是嗑巴,嘴紧,说,还……还有哪……哪不满意?爸?不缺……缺吃……穿,有啥不……入造的?
五姑娘排排胸脯说,要是那个养汉的敢踏进周庄半步,不是我狠心,我这辈子就再没娘家了!
腊七腊八的周庄,周德冬无疑是最忙碌的老人。旁的老人俱是靠了墙跟儿,晒着苍白日头。胡同里遛哒着寂寞的母狗,鸡鸭寒噤着嘶叫,叫得雪花满天飞旋。周德冬奇迹般地扔掉拐杖,他轻快地腾着碎步,身后遗留下凹凸不平的积雪。这个冬天格外残酷,各色疾病已招揽了两个终年患气管炎的老人作陪衬,蒸发为周庄上空诗意的云朵。周德冬五天内串访了六位病秧子,他扒住药罐子们的油腻枕头,时不时撩开他们饺子皮厚的眼皮,激动着大声喘息。
他先是拜访了二喜。二喜患的也是脑血栓,只不过栓住了嘴巴,再也不会开口讲话。由于长年闭着老唇,他的牙齿黑乎乎的粘着淀粉、青菜叶、药面、忧伤凝滞的语言,象毛坑那样臭气熏天,而周德冬则欢喜得如同闻到了来自天堂的香气。他握住二喜的手问,你觉得咋样?
二喜说不出,他就替二喜说,是不是年前要走了?心不跳肝不疼,这就叫回光返照,死了有啥不好?一了百了,再不用活受罪,再不用牵儿累女,也不用像个哑巴有口难言,死了是好事啊!我们有多年的交情?打解放前我们就一块逃荒,躲日本鬼子,解放后娶老婆,五八年吃大食堂,六三年吞落花生皮子,我真舍不得你走啊,可你要是走了该多好啊。他用商量的口气劝二喜说,你等一个月俩月再死,中吧?
第二个被他串访的是王老太。周德冬跨入她家宅院时,她儿子媳妇正给王老太刷棉裤。王老太是台烂掉阀门的风箱,添多好的柴火肚膛也燃不起来了。周德冬猫悄着进屋,握住王老太的手说,老相好哇老相好,你的胳膊咋这么凉?血管里的血锈住了,骨头里的髓发霉了,干啥舍不得走呢?王老太还有力气笑,就问,你这么惦我,可惜你儿子不惦你,我死不死关你屁事?周德冬抚摸着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像片干瘪的苹果肉,竟剌得慌。他惶惑着缩回手指,宽宏大量地安慰她说,你是活不过这个冬天啦。
年前老妹子儿子幸福定亲,早早就通知了周德冬的女儿们。到了那天,老妹子又派车来接周德冬。本来老妹子寒心,没叫她二哥,无奈周德冬听了信儿,竟热泪盈眶地哀求说,你老姑的儿子是我外甥,外甥定亲不叫舅是哪门子的道理?娘亲舅大--快拉我去县城吧!
那天人山人海,老妹子的亲戚全到。老妹子先就安排了周德冬入席。周德冬竟然对桌子上的方子肉、条肉、花椒肉、肘子肉无动于衷,视若罔闻。他早早放下碗筷,对他外甥讲,幸福,你开车送我上街吧。
幸福就问,吃好没,舅?上街啥事?
周德冬说他想上街遛哒遛哒,天这么朗,没风,日头又大,街上该是年下的味儿吧。
幸福笑了。周德冬的这外甥特别爱笑,笑起来又很丑,让他舅舅很是难受一翻。于是就说,幸福,幸福,你把我搁街上,你就回来陪亲戚,不用等着我。幸福嗯哪着应允。
四姑娘心细,逼周德冬支楞着墙跟动弹不得,问,爸干啥去呀?你不老老实实待着,上什么街?街上不像庄里,车多辆多,万一你有个闪失,咋能不叫我们揪心?
周德冬倚着墙面,明显感受到了阳光温存明净的抚摸。他记得有年他老偷摸着爬王寡妇窗户,老婆将他围堵在猪圈旮旯盘问时天也这么美,脸上也是四姑娘眼前这种责备、呵护、疼怜甚至委曲求全的表情。周德冬伸出指甲蹭蹭女儿的头发,说,我想买花圈去。
四姑娘嘴唇被马蜂蛰了下。她认为她父亲侮辱了她的姑妈,本来她想骂周德冬,可见到他仿佛向日葵干叶子般的身躯,心先就软成瘫泥。四姑娘问,我姑值你这么恨吗?幸福定亲你偏买花圈?
不待周德冬启齿,他女儿已经去找她母亲了。过了会老太太颤着大脚晃呀晃地挨紧他,咬着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没脸齿的鬼!真随了国庆那个王巴羔子!真觉得骂得不妥贴,却再不会骂旁的咒语,单只瞪着周德冬。好歹她定定神,颤着脸上的衰肉问,我,我……我真想活埋了你!
周德冬叹息着说,我买花圈是有缘由的,你懂个屁!二喜王老太刘豁嘴他们眼看就要咽气了,他们的子嗣后代能不买花圈送魂灵吗?一个花圈就能挣二十块。十个花圈就赚二百哩。二百块!二百块哪。我为啥今个来喝喜酒,不就是图买花圈方便吗?这不顺路嘛,来回来能省十块钱的,这十块钱,可是一个小工一天的工钱呢!
老太太哑着嗓子问,你咋缺那两块钱花?真是黄鼠狼迷了心窍。她对周德冬已彻底绝望,像是对遭了天灾的玉米地,望着它时,也只是冷漠的心疼。
周德冬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刹那间仿佛年轻了三十岁,说,二百块能买两千砖,能替国庆盖个猪圈呢。我早侦察好了,咱们周庄年前年后好歹死十来个病殃子。挣点外快,加上我每月三百块的工资,我就有指望给国庆盖北京平了!盖了北京平,周德冬眯着眼线说,国庆跟他媳妇能不心动?他们心动了,还不回周庄吗?
周德冬讲这些话时,他老妹子一直在旁边站着,他竟然没发觉。老妹子那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羊毛衫,显得喜气洋洋。喜气洋洋的老妹子后来就蹑墙角处哭。她像个哑巴那样哭,没得声息,嘴唇和眼眉咧得像遭了水灾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