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独眼李讲,那晚周德冬派人送信到五个姑娘家。其中三姑娘、五姑娘家住县城,周德冬十二岁的外甥骑着自行车,咿咿呀呀摸黑溜到他姨娘家。待五个姑娘齐全,已是夜里九时。周德冬剜着柿子树里的上弦月,确信他还没老,骨头没长绿毛,心肝肺还瓷实,瞳孔不仅亮堂堂,而且反射出威严的心意。五个女儿急切打量着父亲,不知是如何的子卯寅丑。
独眼李讲到这节骨眼,张贵喜突得想上茅厕。待他揪着裤腰回来,众多的老头光是咂摸着嘴。小日本尤其忧瑟,眼里框着明晃晃的泪水。他慌张着询问,咋地啦?那五个姑娘真就去国庆丈人家赔礼道歉吗?啊?五姑娘也去啦?
不光去了,小日本咽着吐沫星子说,还被国庆媳妇卷回来!二姑娘五姑娘三姑娘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天底下哪里寻这样歹毒的女人?她骂二姑娘说,要不是你整天往明月奶家跑腾,跟条蛆似地瞎搀和,她爷能没了主张?她骂三姑娘说,你儿子算是人养的?才六岁就摸我们明月的屁股!她骂五姑娘说,你买商品粮图个啥?现在后悔了吧?商品粮的下了岗,一样得饿死……瞧瞧,比蝎子还毒烈!她哪儿是诚心回周庄?分明是想了鬼主意,羞辱周德冬和他的女儿们呢。周德冬也曾是县轧钢厂的会计,是个人精,虽说有了症号,也不至于窝囊到没皮拉脸吧!
张贵喜不知道小日本说得是真是假,他发觉国庆媳妇的某些言辞很像平日里小日本儿媳骂街时的口头禅,然而老家伙们一致点头,他心里才安稳些。独眼李的凉粉那天还剩了半萝,心下急着买卖,狗屁燎慌地总结道,国庆媳妇说了,要想他们打道回府,除非国庆他二姑老姑去请,要么就是周德冬出殡,他儿子也不会披麻戴孝,领着一帮姑子摔瓦盆烧枕头!
过了小雪,周德冬雇了辆电驴子,上县城寻他妹。他先找他老妹子。老妹子在加县油站当会计,见了她哥眼皮先就布了两丝红绒。她付了钱,打电话给她男人。她男人是税务所的司机,开了辆破北京吉普,拉他回到家里。老妹子煎了五个鸡蛋,不光煎了鸡蛋,还炖了锅肉。周德冬瘫后不能吃肉,老妹子疼他,怕他活不几年,能吃就吃,不吃哪天死了,在阎王爷那里腹中清汤寡水的,也不会受小鬼待见。老妹子夹肉喂他,他就古怪地笑。老妹子也是五十四五的人了,盯了他的嘴皮子流着油脂,心房便一跳一跳地疼。
周德冬掏手绢,老妹子忙揪块手纸,擦他柔软的唇。周德冬快活地说,光头妈,国庆媳妇讲了条件,只要你同你二姐去趟前野村,叨唠句好话,他们一家就不计前嫌,搬回来住呢。
老妹子低沉着眼睑说,哥你咋没个骨气呢?人要脸树要皮,想当年怪你没给她买商品粮,寻个借口骗她混帐兄弟来,不光扇我老嫂子俩嘴巴,还一拳揍你个仰巴叉,摔断了腿不说,还闹个心酸——国庆站边上,连个屁也不放!他不是我们周家的人哪!你将他们赶出家门,难道还会有人指你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前年浇麦子,你黑灯瞎火跌了跟头,落个半瘫的祸根,不也是他气的?住仨么月医院,国庆他只探你一回,还是两手空空来的!他媳妇是王母娘娘,不会办人事,还不会说人话?连医院都没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乌鸦也知道反哺呢,我五个侄女将你伺候的像地主,过年过节买了鲤鱼买羊肉,买了对虾买鹅鸭,你都这把年纪,心里还不开窍?
周德冬听得老泪纵横,几近喑哑。老妹子以为说到他心肺里,心下好受许些。谁知周德冬摔了摔袖口,直秃秃讲,都怪你跟你二姐!国庆半夜携他媳妇认罪,你干嘛那样骂他?他是个脸皮薄的人,被你们骂得尿了裤,他能不记仇?你们这群狠心的姑子,又鼓捣我上法庭告他。告他干啥,他是我儿子,他就是杀了我也是我儿子。国庆媳妇说,那天黑夜国庆跑到铁道边,要卧轨自杀呢。都是你们馊主意,害得我儿子铁了心寒了魄,这才上明月姥姥家倒插门。我苦命的儿子,苦命的我的儿子。你要是可怜你哥,不想你哥早死,就替我把国庆叫家里头来。你……我给你跪下吧,老妹子。
老妹子单只流着泪。后来老妹子寡着脸说,幸福他爸!开车送二哥回吧。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的便吧。他要黄了我这门亲戚,就叫他黄吧!
夏庄的老头都佩服老妹子引用的那句主席的话。他们感慨地说,如今谁还提倡主席的话呢?主席死了三十多年,语录也就早随人飘散,像陈年的好麦子,如今也只成了麸子。独眼李兴奋地甩甩波浪鼓,说老妹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妇女。文革那阵还是姑娘,就任村里的革委会主席呢,眉开目阔,挑两桶粪走起来还像是担了一肩风,套上驴车拉白菜,也要比一般男人多拉二十棵……老人们似乎对老妹子兴趣不大。张贵喜吸口旱烟,说周德冬呀周德冬,你可真是个死皮赖脸的气迷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