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二喜就死了,二喜儿子打县城买了五个花圈。周德冬终究没赚着二喜的钱,很是失望。但王老太他们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还在大队前头晒了两三天的太阳。好歹这些老骨头给了周德冬些温暖的盼头。他们还有精神气和周德冬开玩笑。毕竟立春了,周庄的野菜野草绿生生的,将这些老人的呼吸间注入了丝丝了了的气力。他们是这样跟周德冬开玩笑的。他们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还想你儿子吗?
周德冬黑着脸说,谁想他那个王八羔子……他又不想我。
他们问,周德冬呀周德冬,国庆过年回来了吗?
周德冬就说,回来也没地方住,他干嘛要回来呢?
他们还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老妹子过年给你捎了什么东西?
周德冬就不再言语。老妹子过年只捎了只猪背腿。往年除了猪背腿,还有五六只鸡和三两盘对虾。
他们最后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的病咋样了?
周德冬嘿嘿一笑。他望着他们衰老的身躯像是望着垂手可得的食物:他们早晚是他的,他们死后他将从他们的身上赚到一笔钱,纵然现在他们假模假样关心他,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怨气。有时他凝视着王老太狗虾般的身子想,喏,这是一根椽子和五根檩,凝视着刘豁嘴的老脸时则思忖,他够不够从青河县买一车皮的青石头?还是买十来箱现下流行的瓷砖呢?
他越来越兴奋,每天都仿佛年轻一岁,他感受到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量正催促他活得长久些。他时常照镜子,他想,即便他从镜子里发现嘴里发了新牙、或是头发变得黑亮他也不会吃惊。他早做好了吃惊的准备。他似乎在脱胎换骨。他对老太太也比以前上心了许多。比如他托人从夏庄集日上买了一双袜子,只花了五毛钱,老太太穿了一个星期就破了。
其实他是愈发厌恶老太婆了。她跟早他不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了,她和他都在一个土炕上睡觉,却俨然成了阶级敌人。老婆太像个蹩脚的间谍,把他看得紧紧的,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本来周德东有个好谋略,那就是跟她离婚,可仔细想想,真要是办理起手续,那就太麻烦了,五个姑娘们会马蜂一样把他蛰得说不出半句话,另外房子大抵分她一半是小事,自己的工资要是和她对半劈,那就太不划算。要想把她解决掉也是件很容易的事。那天周德东把家里的“敌敌畏”从牛棚里翻出来。把这瓶农药找出来费了周德东不少气力。牛棚荒废了许些年,成了盛放旧物的仓库,里面黑糊糊的,满是灰尘和蛛网,周德东弯着脊梁打着手电筒,在里面耗子捣洞似地找来找去。他先翻出了把儿童手枪。这把手枪大概有三十年了,是他当工人时从北京王府井买回来的,国庆最喜欢了,如今上了铁锈,再也射不出子弹了。他又翻出了两张软纸的“囍”字,已然褪了颜色,估计是国庆结婚时剩的,再后来,周德东还翻出了条小裙子,脏兮兮的,无疑是明月幼时穿过的。周德东就坐在地上呆了片刻,等他把手扶住墙根时,手指就碰到了个瓶子,他拿手电筒照了照,瓶子上贴的说明书已经模糊,却仍能看到骷髅阴森的图案。
吃饭的时候,周德东把敌敌畏偷着撒进菜汤,敦促着老太婆快喝。老太婆有些意外,周德东这么些年来,从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没对她问寒问暖过,就说:“你先喝吧。”周德东说:“汤趁热喝才有营养,你看你瘦得只剩把老骨头了。”说完用手去摸老太婆的头发。老太婆把汤喝了。喝完汤她漠然地掠过周德冬。已经立春了,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抚摸着过头屋,在地上打着明明灭灭的亮格子,外头不打紧地哨着只家雀,还有只老燕子猫悄猫悄地叼着泥巴落上大梁,呆呆地愣神儿。她感到一切都不对劲,然后就哭了起来。开始还拧着鼻子哭。怕周德冬耳朵尖,听着挠心,后来干脆就放开喉咙大哭特哭,望着燕子哭,望着家雀哭,望着大梁哭,望着阳光哭。她说国庆啊国庆,你可真是个铁心肠的畜牲啊!
后来她神情恍惚地瞄住周德冬,注意到他的嘴巴正像台脱粒机砰砰砰砰启动着,满嘴的假牙闪着茄子花的颜色。
周德冬甜蜜地讲,你知道自己快死了是吧?死就死吧,谁让你老碍我的事呢?你待会要是死了,我就能去县城咯。我先去买帐子,再去卖血!哪家死了人不用帐子?死人的人家都用它设帐蓬,吹喇叭的唢呐手在下头活蹦乱跳地奏白曲儿,多好听的丧调!还能顶着两只大海碗吹呢。王老太他们年前没死,可这个春就逃不掉了!今年没春呢,丧年哪!到时我就往外租帐蓬,一回十块钱,十回就一百,我可是个经济师,懂得什么叫买卖。买完帐子我去医院卖血,卖400毫升就是一千块钱哪!我的血稀,三个月卖一回,一年就能赚四千块!等我挣足钱,就能盖北京平,明月他们就搬回来住。可这帮老骨头咋还不死?我等的都快不耐烦了。老太太,我的好老太太,难道你不宾服我吗?你真的不宾服我吗?你死了也不宾服我吗!
七十岁的老人周德冬飞出家门。他行走的姿势完美铿锵,就像五四年他被通知到轧钢厂上班时那种掩饰不了的意气风发。他扔掉拐杖,觉得体内流窜的血液新鲜甘美,细胞串成条粗壮的麻绳,牵拉着他稳稳跨出每一步。周庄逃课的一个野孩子没头没脑地滑过他的身旁,身上粘挂着露水亮晶晶的气息。后来那男孩扭过头,呲着小米牙喊了句,气迷芯,气迷芯儿!然后甩着书包跑掉了。
老人却开心地要命,他原谅了孩子的野蛮行径。他嘟囔了句,小王八操的。后来还有只公狗围圈过来,闻闻他的裤裆,无精打彩地离开了。春天的小柳树冒着水泡似的芽苞,周德冬顺手采了两片,塞进牙缝鼓囊着布满苔藓的老舌头吧哒着滋味。他甚至哼了曲思春民谣。许些年没唱,发生发涩,像是忽然想起了某人,只记得他的名字,眉眼耳鼻倒是模糊得让人辛酸。究竟是春天的过错还是逻辑的过错已无可考证,总之周德冬被块爬满蜗牛的石头扳倒时,整个周庄似乎被人神奇地倒挂在洗涤过的天空。在阖上双眼的瞬间,他曾努力探出胳膊,摸了摸那块顽皮的石头,同时喉咙里喊出一句话。这句话从独眼里的嘴里昆虫般飞出来时已经改变了它的腔调:
“儿子……给我摔瓦盆来吧……灵幡……好歹要高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