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的电令到来时,团长正站在河边眺望对岸。雨后初霁,空气中弥漫着植物与泥土潮湿的腥味。士兵们正在准备架设桥梁的木材, “槖槖”的伐木声回荡在身后。团长觉得那些被砍伐着的树木散发出了一种夸张的忧郁气息,这种只有新鲜伤口才有的气息令整个河岸变得伤感。
团长接过副官送来的电文,匆匆读完后,沉默不语地返回了自己的帐篷。
大本营命令团长迅速完成那座桥的架设,并且过河占据有利地势,准备阻击敌军的偷袭,“将敌人有效地拦截于河之对岸”。
这份电令措辞沉重得都有些轻佻了,以一种显而易见的、怂恿般的口气鼓舞团长以主动地进攻来取代被动地防御,这样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以待援军的到来。
赋予这支部队如此重大的责任,大本营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是突变的战局将团长推向了风口浪尖。同时,大本营也过于乐观了,他们低估了这支部队的减员情况,如果他们知道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只是一个营的兵力,那么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正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电文中并没有解释局势与上一道命令之间的出入,但是破绽在团长眼里一目了然——自己这支队伍本来是为偷袭开路的,现在居然担负起了阻击偷袭的重任。团长从“援军”这两个字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处境,他明白了,自己已经被置于了需要援救的境地。
团长当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猜测这一切都是自己那位严父的主意——用一种诡计般的策略将自己哄骗到最为险恶的绝境,以此达到他用血与火锤炼儿子的目的。团长深知自己的父亲对于这场战争的热忱。这个结论难免令团长感到哀伤。可是他的副官却说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年青的副官似乎已经洞悉了这个时代深奥的背景,懂得战争只是那些深奥背景的肤浅体现。他以一个从小在大家庭中周旋于所有主子间的侍童的机智,向团长尖锐地指出:“也许是老爷出了什么事?”副官的推测似乎更加合理——团长的父亲身处时代的中心,历史的经验说明那样的位置风云莫测,一旦跌落,势必祸及九族。副官更加怀疑团长如今恰恰就是面临着一种内部斗争的迫害。
副官显然比团长更为客观,他不像团长那样总是感情用事,将个人情绪和弥天的战争混淆在一起进行简单的判断。但是他的结论比团长的更令人沮丧。团长的脸色变得煞白。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他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团长的这封信写得百感交集,整封信笼罩着一种忧伤的哀怨,如同是对一个世界的告别之书。因为一切尚是猜测,他只能采取了一种含糊其词的语言。他首先试探性地询问了父亲的健康,然后就在信中回顾了自己的成长。将一个人的成长诉诸笔端,难免就会冗长,团长耐心地描述了自己记忆中最为遥远的一些画面,以这些画面地再现第一次向自己的父亲暗示出了某种眷恋之情,同时也隐隐地抱怨了父亲对自己态度上的暴虐。他有些疼痛,同时也有些神往。最后,团长向父亲简单汇报了自己目前的任务,尽管他流露出了自己对于这场战争“最终目的”的迷惘,但是他依然向父亲保证自己会尽到一个军人的职责。他写道:
虽然我不认为获得战争的胜利比一朵花的开放与凋零更加有意义,但是我依然将令您欣慰当作我来到尘世的最终目的。
写到这里团长已经是热泪盈眶了。
这封信将由副官亲自送到团长的家里。在这种叵测的时刻离开团长,副官当然无法放心。他建议团长随便派一个马弁去传递家书。
“我走了谁给你洗头呢?”副官动情地说。
团长摆了摆手自顾离开了帐篷,命令卫兵牵来了自己的马。
这封家书多少缓解了团长内心的纷乱,他沿着河岸信马由缰地踽踽而行。充沛的雨水使这一带的植物长势凶猛,遍地的花公草和金不换开放得异样绚烂。团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远离了自己的营地。
在一片过分明亮的阳光中,团长看到了元熙先生落寞的背影。正午的阳光照在元熙先生赭石色的长袍上。团长立刻就判断出了这个人的身份,对于这个人他似乎相识已久。
两个人在正午的河岸边不期而遇。面色苍白的团长看来并没有引起元熙先生的反感,同样,元熙先生那张著名的麻脸也没有成为他们之间交谈的障碍。团长端详着这位前朝的翰林,觉得他与自己的预期几乎没有大的出入,他似乎只能是这个样子的——穿着赭石色的长袍,站在明亮的日光中,身干修伟,却神色落寞。
团长的留洋经历成为了他们最初的话题。元熙先生对于那个“蕞尔小邦”青眼有加,言辞之中不乏溢美。他讲到了自己的几名异国弟子,他们曾经邀请他去过汉口的日本租界,在那里他见识了惟有在书本上才能追慕的古典风度——“皆席地而坐,卧则以屏掩之,屏皆六曲”,元熙先生甚至觉得那些东洋女子 “高髻如云,腰缠锦带,俨然是晋、唐画像中的人物” 。这样的话题自然又勾起了团长的回忆,此刻当他站在这条河边怀念起那些曾经消魂的往事,不免有着恍若隔世的沉痛。
如同一场风花雪月终究将被马蹄踏碎,他们的话题很快就牵涉到了目前的战争。元熙先生毫不讳言自己对于这场战争的敌意,这位“前朝遗民”认为战争侵扰了他最后的乐土,他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革命”面前一退再退,本来以为会在家乡聊尽馀生了,但是这场战争再一次令犷捍之气充弥了都野。
作为一名投身于战争的军人,团长并没有足够的兴趣与元熙先生展开辩论,而且他也缺乏辩论的依据,因为对于这场战争的意义团长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团长的木讷激发了元熙先生的激情,他雄辩滔滔,仿佛终于抓到了一次尽情抒发的机会,眼前的这位青年军官在他眼里成为了这场战争的代言人。最后,元熙先生将眼下的战争斥为一场邪气盈天的浩劫,无论目的与手段,都不具备浩然的正气。为了让自己的理论更有说服力,元熙先生做出了令团长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轻轻撩起长袍的下摆,缓步向着河水走去。
河水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泛着耀眼的波光。元熙先生进入到水的中央,仿佛融入在一片无限的光明之中。他始终没有沉没,河水只是淹过了他的脚踝,这样就隐匿了他的行走,使得他宛如驭风而行,漂浮在一片虚妄的逝水之上。
团长目睹了这奇迹般的一幕,他眼睁睁地看着元熙先生蹈水而行,抵达了对岸。巨大的震悚令团长周身颤栗,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克制地啜泣起来。团长的那匹马也发出了惊厥的嘶叫,它瘫倒在地,粪便和着尿液喷涌而出。
元熙先生重新回到团长身边时,团长依然陷入在巨大的无能为力之中,他蹲在地上,以手掩面。团长觉得自己被彻底掏空了,孤单单一无所依。当元熙先生的手搭在他觳觫着的肩头时,他除了感到虚妄,还有一种彻底的顺从从心底涌起。
“这其实没有什么,我刚刚不过是走在一座水中桥上。” 元熙先生安慰着这个年青的军官,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脆弱。元熙先生这样说道:“这座桥比我的年纪都大,枯水季节它会浮出水面,眼下雨水充沛,它就沉入了水中。你看到了,当我通过它抵达彼岸时,必定拖泥带水,沾上邪秽之气,所以我从来不会走它,如果要去对岸,我宁可多走几百里路,从另一座正大光明的桥上走过去。你觉得这荒唐吗?不,这就好比春耕秋收,你会觉得目的可以大于一切吗?其实手段已经在最初决定了目的,这便是因果……”
泪迹未干的团长仰起头,他看到元熙先生那张麻脸上的每一个坑凹都被阳光填充了,同时,团长觉得正午的阳光像雪崩一样灼伤了自己的眼睛,一瞬间,他的内心被某种无端的热情点燃,他似乎找到了这场战争的意义,并且突然迫切地希望为之申辩。
“我的部队也不会从它上面走过,”团长喃喃地说:“我们正在架一座桥,我们将从自己架起的桥上堂堂正正地渡过河去,走向伟大的胜利……”
遗憾的是,团长的话并没有被元熙先生听到,他的声音微弱,而且元熙先生已经转身离开了他。团长看到元熙先生每走一步都在河岸的石头上留下了一片水迹。
团长无法想象,他在这一刻作出的决定,最终成为了这场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这座水中桥本来可以改变历史,它是一个玄秘的存在,是历史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所谓机会。如果团长抓住了这个天赐的捷径,迅速跨过这座现成的桥,那么他将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后来的战事说明了时间的宝贵,足以弥补这支部队兵力上的不足;团长完全可以利用时间的有效性,以逸待劳地迎击敌军。
但是,此刻团长固执地坚持让自己的士兵继续架设一座含义万千的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