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在深夜抵达了目的地。团长在夜色中考察了那条黝黑发亮的河。他站在岸边都能感觉到河流湍急的流速。他觉得脚下的碎石似乎在隐隐振动。河面的风向是与水的流向一致的,似乎是河水裹挟了风。
部队在河岸扎营。这一夜团长睡得格外深沉。
翌日清晨,两个戴着斗笠的人冒雨来到了营地前。他们给哨兵出示了一张证件后,站在雨中等候团长的召见。
团长其实早就看到了这两个人。他睡了一个少有的好觉,一大早就站在帐篷里向外眺望。他看到这两个人远远地向自己走来,他们头上的斗笠吸引了团长的目光。出现在雨中的斗笠本来不足为奇,但是团长通过望远镜看清楚了这两只斗笠上都插着一根粗短的羽毛。团长猜测这一定是某个组织的标志。他心事忡忡地看着这两根在雨雾中前来造访自己的羽毛,隐约感到了某种不安。
哨兵证实了团长的猜测,这两个人果然是当地民协的负责人。
尽管团长被不安的情绪困扰着,但他还是立刻会见了这两个人。因为团长非常清楚,革命军取得的胜利实赖武力与民众运动的结合,作为襄助革命的重要力量,民协在这场战争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两个人被请进帐篷后,团长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他们的斗笠上。他有些荒唐地请他们摘下斗笠让自己看看。两位负责人面面相觑,但还是满足了团长的要求。斗笠其实很寻常,是用竹篾夹油纸编成的,但那根粗短的羽毛有效地令其不同凡响起来。团长若有所思地捻着那根被雨淋湿的羽毛,不禁想起了那天夜里将自己惊醒的长尾雉。在团长的意识里,那只长尾雉有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来历,它似乎昭示了什么,被它冰冷的尾羽纷乱地扑打在脸上的滋味,始终令团长不寒而栗。
团长怔忪的神情给两位负责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们本来准备向团长详尽地汇报当地的形势,但面对团长的心不在焉,他们知趣地打消了念头。双方的交谈显得有些尴尬,两位负责人并没有探听到这支革命军突然抵达的目的,团长用一句“这是军事秘密”打发了他们的好奇心。
团长的态度引起了两位负责人的不快,他们觉得受到了不应有的轻视。当团长提出让他们给自己的士兵提供洗澡的条件时,这种不快就演变成了不满。
“要热水,最好还有香皂。”团长不紧不慢地说:“我的士兵们现在迫切地需要清洗一下。”
“洗澡对军人这么重要吗?”一位负责人不无揶揄地说:“我自己都有多半年没洗澡了。”
“所以你不是军人。”团长立刻反驳道。
交谈的气氛变得紧张。两位负责人感到蒙受了羞辱,在这种情绪下,他们提及了元熙先生。元熙先生的大名团长早有耳闻,甚至在东洋留学时,都有异国朋友向他打听过这位版本目录学大家。但是此刻在这两位负责人口里,元熙先生却是著名的劣绅。
“我们准备组织特别法庭审判他,”一位负责人沉声说:“也许要杀掉他。”
团长没有听出他们的弦外之音,并没有领会到他们此刻是在显示自己的力量。他有些恍惚,元熙先生的名字使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异国友人,于是那些有关的异国岁月也翩然跃上了他的心头。他想起了那几位东洋女子,想起了她们沐浴在温泉中的慵懒的样子。
当两位负责人告辞的时候,团长置若罔闻地依旧陷入在自己的回忆中。
尽管民协负责人与团长的会面不甚融洽,但他们依然满足了团长的要求。部队在当天下午分批进入了那座古镇。民协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在古镇惟一的澡堂里为团长的兵士们蓄满了热水,当然,还有充足的香皂。
率先而来的团长踏上古镇的青石路面时,看到街两边站满了欢迎自己的民众。他们似乎被某种命令约束着,尽管高矮不齐,但依然显得整齐划一。团长骑在马上,他高高在上地望下去,满眼全是插着羽毛的斗笠,这令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团长的人马从他们之间穿过,似乎也感到了无形的压迫。当面对一群有组织、守纪律的民众时,兵士们也许突然羞愧了起来。连团长骑着的那匹马都有些垂头丧气了。
澡堂并不简陋,除了石砌的大池外,还另有几间隔开的雅室。考虑到古镇的偏僻,它甚至算得上是精致了。团长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这里居然会有这样讲究的沐浴场所。但是他很快就从澡堂老板的嘴里得到了答案。
澡堂老板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他显然是受到了恐吓,当他被带到团长面前时,依然处在恐慌的余悸之中。他不敢正视团长的眼睛,因此团长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这个垂头而立的人将自己的双臂抱在袖筒里,团长问一句,他答一句。他告诉团长这家澡堂是元熙先生的产业——当年元熙先生返乡后把开设一家澡堂当作移风易俗的手段之一。
“它根本不赚钱,” 澡堂老板嗫嚅地说:“根本没人来洗,即使元熙先生免费请他们洗他们也不肯洗。”
此刻团长已经泡在了雅室的水池里,副官用木勺一瓢一瓢地将水浇在他身上。被热水浸泡和浇灌的滋味使团长陷入了一种无法排解的寂寞。他觉得澡堂老板发出的声音仿佛无限遥远,尤其当这个声音说起元熙先生居然在这里办过一份报纸时,团长更加觉得犹在梦中。这份报纸最终当然是半途而废了,听到这个结果,团长似乎才回到现实里。最后团长随口问起了元熙先生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澡堂老板却回答道:“元熙先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但答非所问,而且语气也突然尖利起来,有种强辩的味道。
团长并没有在意澡堂老板的紧张,他本来就问得毫无目的,况且这次沐浴是这样地令人满意,团长已经全身心地懈怠了。他将自己完全沉入水中,只留出鼻孔呼吸。水流从他脸上漫过,透过水面,他依稀看到水流动荡的起伏。团长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死去的营长,那个失去了整张脸的人此刻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他的面孔正成为扭曲的波纹。团长发觉自己居然已经遗忘了这个人的名字,即使绞尽脑汁也无从想起。这令团长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这个人对于他突然变得无比重要,他觉得自己用遗忘背叛了这个人。团长的眼泪流进了水里。
在澡堂外的街道上,等候洗澡的兵士们却惹出了乱子。
几名下级军官异想天开地向民协负责人提出了召妓的要求。这个要求令对方愤怒莫名,本来已经积存的怨气立刻爆发了。一位负责人毫不客气地驳斥了他们的非份之想,并且用恶劣的方言辱骂他们。当这几位下级军官听出自己是在挨骂时,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但是面对他们的强硬,对方丝毫没有退缩,双方由谩骂发展到相互推搡,气氛剑拔弩张。混乱中一位军官的帽子被人碰掉了,这就如同发出了一道号令,枪声立刻就响了。
闻声而来的团长并没有立刻下令制止骚乱。他站在澡堂门前的廊檐下,看着双方在雨水中壁垒分明地对峙,仿佛隔岸观火。
是团长身边的副官替他行使了职责。肇事的军官被捆绑起来,副官没有征求团长的意见,就命令将这几个人枪毙掉。副官这么做显然是正确的,他已经看出了局面的严峻——那个被枪击中的人倒卧在青石路面上,插着羽毛的斗笠滚落在雨水中。
直到这时团长才缓慢地说道:“让他们洗了澡再正法吧。”
几名下级军官为自己的荒唐付出了性命,但民协对于这支不期而至的革命军依然蒙生出排斥感。这支军队挫伤了他们的期待。在他们眼里,这是一支态度傲慢并且作风败坏的部队,这位团长,也缺乏某种他们认可的气质——他的脸甚至都缺乏一个革命军人应有的正确性。几位民协负责人私下交流了看法,他们一致认为,这位团长更像是一个牢骚满腹并且沉疴在身的少爷。在对团长进行了比喻意义上的蔑视后,某种报复性的情绪也在他们心中悄悄酝酿起来。但是,对于这支革命军,民协依然保持了最后的一点热情。他们邀请团长将队伍带到古镇来,这里的条件显然要比潮湿的河岸强得多。
团长亲自去慰问了那名受到枪击的民协成员。这个人已经被抬到了廊檐下,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捡回了自己的斗笠,紧紧地抓在手中。随军医生正紧张地为他处理伤口。团长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人依然保持着一种冷漠的镇定,他的不动声色与那几名下级军官临死前声嘶力竭的叫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似乎对于自己身体上的创伤毫无反应,只是那只抓着斗笠的手攥出了青筋。团长举目四望,他发现围拢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都有着相同的表情,一张张斗笠遮盖下的脸,都有着一种冷漠的镇定。宽大的斗笠在他们脸上投下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
团长心里再次感到了某种不安。他拒绝了民协的邀请,决定依然将营地扎在河岸边。他的拒绝在对方看来,不啻又是一种缺乏善意的态度,团长因此又一次丧失了与对方融洽起来的机会。在这支队伍到来之前,当地民协的活动还是相对温和的。这块地方民风淳朴,洪流滔天的革命风暴并没有完全涤荡这里。但是,当这支队伍一再令他们感到失望后,他们渐渐被某种粗暴的行动热情鼓舞起来了。
团长被请进了民协的指挥所。这间指挥所设在澡堂对面的一座木楼里,看得出以前曾经是家饭馆,如今里面的条凳依旧摆在一张张木桌边。民协的成员们如同吃饭一样地一桌桌围坐着,这种情形令团长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赴宴。在这里,那两位曾经拜访过团长的负责人再一次提起了元熙先生。他们控诉了元熙先生阻挠民众运动的诸多罪行。
“我们准备对他采取行动,报告已经送往省城,”一位负责人语气坚定地说:“估计批复很快就能下来,届时请将军出席我们的特别法庭,指导我们对他进行审判。”
团长不置可否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感觉到了,这个元熙先生已经成为对方与自己抗衡的一个筹码。团长觉得这当然是可笑的。
似乎带有某种嘲讽的意味,这位负责人面对团长的模棱两可又列举了一项元熙先生的劣迹——民协准备以团长父亲的名字重新命名这座古镇,以示对于革命元勋的敬意,但这件事情却遭到了元熙先生的诋毁,他甚至不惜写出反动文章沿街散发。
“文章内容恶毒,多有诅咒之词,如此劣绅难道不应该杀掉吗?”这位负责人玩味地看着团长。
团长并没有因此而激动。当自己父亲的名字突然出现的时候,团长并没有如那位负责人期望的那样聚精会神起来,相反,他的思绪却更加恍惚了。团长仿佛看到父亲向自己走来,令人费解的是,这个走来的父亲居然也戴着一只巨大的斗笠,一根长长的羽毛垂在他的脑后,上面挂满了污浊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