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时敲响了司马教授的家门。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男人愁眉苦脸地将我迎了进去。然后我就看到了司马教授的怪模样。他横在那里,腿拖在地板上,头扎在沙发里,腰呢,狠狠地担在沙发藤质的扶手上。原来他把沙发的扶手当作单杠了。这个模样实在古怪,不专门摆,恐怕人一辈子也不会弄出这样的造型来,除非一些命案的现场,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才有可能这样架在沙发上。依然是毫无道理,我的心里又蹦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诗:
君看一叶舟
出没风波里
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一筹莫展的男人,把我当成救星了,他冲着自己的父亲说:
你看你看,毛亮来学习了,你快些起来吧。
从我的角度看,我看不到司马教授的头,只能看到他挺起的肚皮。我看到他的手从沙发里伸了出来,向我摆了一摆。司马小孩一直不怀好意地贴在我身后,此时用手捅了一下我的屁股,提醒我:
他在叫你!
我不安地走向前,有些战战兢兢。这样我就看到司马教授的头了,但他的头钻在沙发里,一片阴影把他的面目蒙住了,让我不能看得分明。司马教授埋在阴影里对我说:
毛亮,以后你不要来了……
司马教授沉吟了一下,继续说:
古典诗歌没用的,如果人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学什么都是可笑的。
如今看,司马教授话里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但是当时我却没有听懂。当时我细着嗓子问:
您说什么?
司马小孩大声指点我:笨蛋!他是说身体比诗歌厉害,他绝望啦!他要重新做人!
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司马小孩自己总结的,我想一定是我来之前司马教授这样表达过。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束手无策的男人,开始教训他的儿子。司马小孩很张狂,和他老子针锋相对地干。我失魂落魄地从他们家出来,心里有种被拒绝后的凄凉,他们家的门在我身后关住,我觉得被那扇门关闭了的,岂止是三个姓司马的人,我想从此一些浩渺的事物就和我切断了关连。当我走出楼洞,走到夜空下时,仰头望天,尽管有星无月,但我的心里还是蹦出了不咸不淡的一句:
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
我接受古典诗歌熏陶的日子就此终结,一切看起来比较荒谬,正本清源,我只能将此归咎于那根单杠。我胸中的文章失去了补给,这样一来,我惨白的小脸就完全只是惨白和小脸了,没有了华彩的理由。坏运气总是接二连三,当我彻底无精打采的时刻,许浩波杀到了我的眼前。他在春天的时候通过许多人向我传达过他要揍我一顿的宣言,这样沸沸扬扬地散布了半年的光景,我都听得麻木了,所以当他突然要兑现这个宣言时,我真的是惊慌失措。我去上学,正值午后,路面上升起袅袅的热浪,视野低处的景物都有些荡漾。许浩波就在此时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的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阿猫阿狗,里面当然有司马小孩的影子。我听到许浩波大喝一声:
喂!你骂过我!
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的笃定在半年前那个“一勾新月天如水”的夜晚开始随风而散,现在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我避实就虚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浩波说,你骂过我!
我作沉思状。
许浩波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个话,是你骂的吧?
我弄出顿悟的样子,点点头。
我和他商量:这个,不能算是骂吧?
我承认,我是有些装疯卖傻,可是,此刻除了装疯卖傻,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眼前的这个霸王,不但比我高出一头,还比我宽出一截,他在盛夏里畅胸露怀,那模样,大马金刀的,我伤心地想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果然如此,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许浩波被我搞烦了,他说:
妈的不跟你啰嗦!
说完他就动手了。实际情况比我料想的更糟糕,这个霸王五大三粗,却一点也不笨拙,甚至称得上是灵动,他没有用我想象中的蛮力来攻击我,而是非常专业地使出各种花招,把我打得团团转。我先是被他背了起来,他一耸肩,我便飞了出去,但手腕还被他扣在掌心,他一拽,我就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我的脚下一绊,不知道什么原理,又一头栽了下去。就是这样,我完全是身不由己,好像被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在肆意拨弄。我宁愿像个被动的拳击手那样遭人殴打,那样,还有一些惨烈的体面在里面,有种“虽死犹荣”的光彩,但是当下发生的一切,只能让人羞愤,他的这种打法完全是戏弄式的蹂躏,像耍猴一样地让我出丑。围观的人又是喝彩又是鼓掌,真像是在看戏一样,他们都是我的同学,他们见证着我的耻辱时刻,我知道了,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一个“异类”。我的确是被打懵了,这个家伙真是神奇,能够把我像个风车似的转来转去。我被摔坏了,晕头转向的我,脑子里居然不合时宜地闪出这样的句子: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不伦不类啊!而且还自欺欺人!今天我想起来头皮依然会一阵阵地发麻,我很为自己的滑稽而伤心。那个午后,我的对头充分展示了一具身体所能够达到的完美境界,他的身段行云流水一般的流畅,电光火石一般的洒脱,连挨打的我,都深深地体会出了一种美感。后来他打累了,我居然有些意犹未尽之感。他们跑散掉了,我“呼哧呼哧”地躺在热浪袅袅的路面上。那天下午我第一次逃课了,我整个人都披头散发、东倒西歪的,这副样子实在没脸再去学校了。我奄奄一息地沿街徘徊,有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乞丐对我生出了警惕之心,他们恶狠狠地向我做鬼脸,打下流手势。我吓坏了,很怕再次遭到不测,只好寂寞地走向了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