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开始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不要说司马教授,连我都觉得这种没头没脑的议论很让人反感。挤在单杠前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基本上是这所师范大学教职员工的家属,只有这些家属,最喜欢来健身器前锻炼身体了,林教授这样的人混在里面算是有辱斯文,我想这也是司马教授求助于林教授的一个理由,他大概觉得林教授和自己是同类,比较好张口。我的心里也有一些偏见,我肚子里的古典诗歌令我将这些家属们当作自己的“异类”,听这些“异类”夸夸其谈地谈论司马教授,我突然有些义愤填膺。司马教授一定和我有着相似的心情,但他不好动怒,这些人刚刚热情洋溢地把他抬上抬下的,他就没有翻脸的权利了。司马教授为难死了,他很想让大家相信他的话,但又只能用比较低的姿态来反复说明,说来说去,就把自己说出了忍辱负重和自取其辱的模样,但人们还是不能相信他,家属们自说自话,好像都比眼前这个楚辞权威要聪明得多。我看出来了,立在人群中的司马教授有些矛盾,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那就是,他正在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破釜沉舟地重新回到单杠上。我鼓起勇气对司马教授喊道:
司马先生该回家吃饭啦!
我的声音让自己感到陌生,它混在家属们嘈杂的声音里,无端端地就有股做贼心虚的味道,轻飘飘的,像一根稻草浮在水面上。但司马教授立刻抓住了这根稻草,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他充满惊喜地对我说:
毛亮,你相信我的吧?
我模棱两可地“喔”了一声。
司马教授显得有些害羞,他说:
大家都不信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您不需要让大家信您啊,您自己信自己就好啦。
我继续指出:现在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了,您应该先去吃饭,只有肚子吃饱了,您才有力气把自己折成马扎。
我们就这样轻轻地交流着,声音湮没在家属们热烈的议论之中。虽然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这番交流是否真的在那个黄昏发生过?然而记忆总是以肯定的面目向我证实——是的,它很有可能发生过。证据是:司马教授在那个黄昏突然像被人说服了一样,分开人群,回家吃饭了。
我也回家吃饭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可我说不出理由,我已经被古典诗歌陶冶出了某种气质,就是,时常会神出鬼没地感伤,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完全是一些刁钻诡异的比附影射,根本不需要逻辑严密的因果。吃完饭,搞完作业,照例我要去司马教授家求教。往常出门,我会这样和母亲打招呼——我走啦!或者——我去司马先生家啦!但是这一天,我跟母亲打了个非同寻常的招呼,我对她说:
我去学习古典诗歌啦!
穿过夜色中的生活区时,我在那根单杠前逗留了片刻,我四下望一望,确定没人后,纵身跃上了杠头。我采用的是这样的姿势:双手反抓横杆,然后用力向后一蹴,身子翻转半周,天旋地转,两条腿就勾在上面了。我尝试了一下,发现要让腰部凑到杠头上,完全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是异想天开和痴人说梦。那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倒挂着,用腿弯勾住杠头晃荡了一阵,我认为从这个角度遥望夜晚的天空,还是很美的,因为它显得更空旷了。我只是不能确定自己的视角算是仰望还是俯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