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司马教授的脚就被自己的孙子丢开了。接着是头,被人抽去了支撑。那个托头的人松手后,还是很负责任地将手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只是略微向下沉了沉,半蹲着,像个守门员,随时要进行扑救一样。在他的示范之下,大家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从头到脚,如履薄冰地交替着卸掉力气,渐渐把司马教授交付给那根横在当中的铁杠。起初很顺利,司马教授的身子很松弛,每失去一点依托,就软绵绵地向下垂一些,整个身子居然真的有种柔若无骨的趋势,那个马扎般的前景似乎真的就要兑现在人们眼前。但是,这种趋势很快就戛然而止了,膝盖,那是道绕不过去的坎,当司马教授的小腿完全耷拉下来后,良好的趋势就再也不向前迈进了,他的大腿硬梆梆地戳在半空中。上身的状况还不如下身,它在脖子那里就受到了阻击,司马教授只能把脑袋无力地向下垂挂着,尽管腰部那里微微拱向天空,但大家都看出来了,那是司马教授自己在向天使劲,并不是被杠头担弯了骨头。我也看到了,司马教授的腰已经离开了单杠,他是借助着大家的托力在搞鲤鱼打挺那样的动作。这样一来,司马教授的动作其实就和单杠没什么关系了。人们的手均匀地分担着他的重量,因此他没有吃到脊椎对杠头那种针尖对麦芒般的苦头。纵然如此,当身下的手越来越少时,司马教授还是禁不住呻吟开了:
啊哟,啊哟哟哟——
最后那几双手的主人意识到不妙了,很显然,随着自己前面的人撒手之后,他们的负荷会越来越重,这还是其次,严峻的是,随着负荷加重的,就是责任了。这几个人都感到自己是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位置比较靠前的,干脆迅速抽身,像跑接力赛一样地,把棒交给下一个选手。支撑力撤得太快,司马教授就吃不消了,骨头都发出“嘠嘠”的声音。站在最中间的,是林教授,他处在最不利的位置,可谓风口浪尖,也可谓中流砥柱。林教授大吼一声:
停!
这一声喊住了最后的三双手。连林教授在内的那三个人,像捧着一具烈士的遗体般地捧着司马教授。司马教授还幻想着垂死挣扎,他说:
啊哟哟哟——你们听我命令,缓一缓缓一缓,然后再继续!
林教授恢复了一个数学教授应有的理性,他说:
司马,你这么拿我们开心,简直是荒谬啊!
司马教授分辩说,老林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我怎么会拿你们开心呀?
这句话好像有些说服力,起码我可以证明,司马教授不是个会拿人开心的人,我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他的严谨我是领会至深的,司马老人家品行端庄,素有古君子之风。
林教授很有逻辑地说,既然你早上一个人都能折马扎,现在这么多人托着你,你倒啊哟哟哟起来,你这不是拿我们开心是什么呢?
司马教授无言以对,委屈地说:
你不要问我,我比你更奇怪,怎么早上能做的事,还不到晚上就做不出来了?我就是不信,人连自己身体的主都做不了。
林教授说,这有什么好奇怪,七老八十的人了,你还想做身体的主?
司马教授说,不是这样子的,明明我早上做出过那个动作,否则我现在也不会这样不自量力。
司马小孩绕到他爷爷头前,嬉皮笑脸地说:
爷爷你是在梦里折马扎的吧?
司马教授勃然大怒,脱口便是一句唐诗:
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日不放君!
司马小孩哪里听得懂这两句的意思,依然嬉皮笑脸的,他把自己爷爷的头搂在怀里,得意洋洋地说:
爷爷你的脖子累啦,你乖,我托托你。
司马教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是在表达着自己沮丧的愤怒,他跟别人不好发作,就只好冲着司马小孩来了,谁让他是司马家的小孩呢?司马教授的身子被头连带着一起波动,捧着的那几双手猝不及防,一下子险象环生,几乎被他滚落下来。大家一片惊呼,那些蓄势待发的手“呼啦”一下全顶上去,重新将司马教授接在了胳膊交叉的担架里。这一回大家不给司马教授机会了,一二三,步调一致地将他从单杠上抬了下来。落地后的司马教授尴尬万分,像一个跌落人间、蒙尘了的老神仙,他站在人群里东张西顾,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嘴里不断嘀咕,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申辩:
真是这样子的,我晨炼的时候真的做出那个动作了,我自己都是吓了一跳的……
我听到有个老太婆说,司马先生你一定搞错咯,你怕是用肚子担住杠头折马扎的,那样还是很好折的,我们大家都折得起。
一个妇女接住话说,话是这么讲,可是,难道司马先生连腰和肚子都分不清楚吗?
林教授的语言比较精炼:是呀,一个是前仰,一个是后合,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