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我散学归来时,身边还跟着个小孩。这个小孩是司马教授的孙子,名字就叫司马小孩。我们是同班同学,又毗邻而居,按理说应当是要好的朋友,但事实恰恰相反,我和这个司马小孩很合不来。我被母亲送到司马教授面前接受古典诗歌的熏陶,论条件,当然没有司马小孩得天独厚,但这个司马小孩对他爷爷的那一套根本不放在眼里,从小都是我在他家摇头晃脑地背,他却在一旁变着法地干扰人,我因此非常讨厌他,他爷爷呢,也因此讨厌他,用我做蓝本,时常比照着把他教训一通。这样司马小孩就有理由仇恨我了,他认为我剥夺了他这个“真孙子”的一些权益,在学校里总骂我——装孙子!我们这两个孙子一般是不来往的,即使在他家里,也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散学归来的路上,更是各行其道,谁也不搭理谁。可是这天散学的时候,他却凑在我眼前说:
许浩波要揍你。
许浩波是谁?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是我们那所小学的一个霸王,屁大一点的孩子,就会蹲在校门口抽烟了。对于这种人,我是很不屑的,有一次对一个同学说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话,这话的确是针对许浩波说的,我也有些卖弄,不想却传到他耳朵里了。所以他要揍我。对于这个消息,我并不怎么感到害怕,我一肚子的古典诗歌,这点儿笃定还是有的,我想揍就揍呗,干什么先要让司马小孩传话呢?这明摆着就是虚张声势。司马小孩没有等来我胆战心惊的模样,很不甘心,一路尾随着我,喋喋不休地恫吓我说:
许浩波要揍你许浩波要揍你许浩波要揍你。
后来我被他说烦了,心里开始默颂起来,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直背到“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很管用,古典诗歌在我的心中萦绕,就好像让我做到了心中有数,根本对他的恫吓嗤之以鼻了。当我背到“草长莺飞二月天”时,已经走到了生活区里,眼看要和司马小孩分道扬镳。但是我们看到了单杠前聚拢的那群人。
司马小孩率先挤了进去。我本打算走开,但听到了人们嘴里在说司马教授,于是也跟着挤进去了。这时候林教授已经开始帮司马教授的忙了,他扎了个马步,双手托在司马教授的腰上,正用力向上举。人们都在心里跟着默默使劲,有一种众志成城的气氛。司马教授自己也很努力,身子配合得很好,所以林教授很稳地把他托起来了。现在,司马教授是这么一副姿势:本来勾着的腿伸直了,担在横杠上,挺挺的,腰部被林教授托举着,也挺挺的,他的双手并在大腿上,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有些僵硬,好像魔术节目里凌空的配角,正等着魔术师用一个圈从身体上套过去。他说:
向前向前,老林你把我的腰送到杠头上。
让林教授把他的身子平移过去却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林教授使了把力,像给炮筒上炮弹一样,也才是把他的屁股送到了目的地,虽然腰和屁股近在咫尺,但林教授却力不从心了,毕竟,林教授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林教授说:
不行咯不行咯,你个老东西骨头里面灌着铅,是个压秤杆的秤砣。
突然一个声音大叫道:爷爷我来帮你!
司马小孩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他抱住了自己爷爷的腿,二话不说就向前猛地一拽。司马教授的身子向前一滑,腰就落在杠头上了。
哇呀——
司马教授尖叫一声。
幸好林教授并没撒手,依然托举着他身子的重心,即便如此,腰间一旦受上力,还是让司马教授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们忽然意识到了这里面的危险性,可谓恍然大悟,有几个身手敏捷的“呼啦”一下拥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司马教授的身子撑住,于是,司马教授平躺在了人们用胳膊交叉起来的担架上。大家齐心协力,司马教授发现人们试图要将他抬下单杠,立刻叫起来:
不要放我下去!你们慢慢松手,我的身子就会像马扎一样地叠起来。
有人说,司马先生,人怎么能像个马扎一样呢?这太难了,只有杂技演员能做到吧?杂技演员也不一定做得到啊!
又有人说,只有柔术师才能把自己折成个马扎——可是,司马先生你不是个柔术师呀。
司马教授躺在空中对这两个人说,我当然不是杂技演员,更不是柔术师,这个还用你们说吗?
接着,司马教授挥着拳头向大家发誓:
可是,就在这根杠头上,今天早上我千真万确地把自己像个马扎一样地叠起来过!
人们“嗡”地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有些哄堂大笑的效果。
司马教授说,你们可以不信,那时候天还没亮,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你们都在睡大觉,当然看不到那一幕。
司马教授的脸上浮出一丝陶醉的微笑,他横在空中,又毫不费力,当然应该有些这样飘飘然的表情。他一再要求大家:
试一试,你们试一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
在他的指挥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实践起来。先是从司马小孩开始,司马小孩叫道:
爷爷我撒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