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照例起来做了饭,端着洗脸水去叫她父亲起床,三叫两叫不搭话,掀起被子一摸,早凉了。
那时候她不会思考,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她父亲和任建国之间的仇恨,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父亲如此仇视任建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可能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但他那一纸不象遗书的遗书,却让她和任致远河汉迢迢,相望不相遇。
遗书写在一张香烟包装纸的内面,用红蓝铅笔的蓝头写的,歪歪扭扭几个字:芳芳,你不能嫁给那私孩子。子的横划只写了左边的,可见是极度痛苦的时候,知道自己不行了写下的。
她一哭,任家人马上就过来了,任致远第一个蹿过来,她看着人们将她父亲抬上车,将那张不象遗书的遗书递给了任致远。任致远看完攥在手里,说,我父亲,我父亲也这样说过。
人,该是多么自私啊,之于自己骨肉,也不能将自己骨子里的自私减下一点点,难道自自争得那一口气,比儿女们一生的幸福更重要?一时之气,自己堵了一辈子不说,自己死后,再将儿女们押上。可是,谁又说得清楚,这是不是一时之气,又是怎样的一时之气呢。但不是一时之气,又是什么呢,如果不共戴天,她家一有事儿任家一家人围着她团团转?任建国怎么会主动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在父亲死后,有个指望。但显然,他又不想让她指望他的儿子。
当年她将这一切想来想去,无一头绪时,她就告诉自己,不去想了,再也不想了。活到哪儿算哪儿吧,要不,还能怎么样呢?谁能想明白,谁能活明白。
如果她父亲和任致远的父亲都要活明白了的话,也许,不会再将他们的儿女们押上。
想这些东西时她已经怀着成成四五个月了,胎动象一胎气一样,来回游弋。她那时的工资,几乎都被她换了填嘴的东西,就这样,还是象天天吃不饱一样。
每晚回家,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很是悸动和幸福。她是没娘的孩子,没有人整天在她耳畔说这个丢人,那个没脸。她自己虽然知道这样丢人,不光彩,但没有唠叨,总是让人不去想她,只是,每晚上摸起肚皮时,上面好象有一层层的眼睛珠子。她用脸盆盛了水,骑蹲在水盆上,一遍遍地清洗肚皮。可怎么洗,也洗不掉。后来都快把肚皮搓破了。她就想,哪怕哪怕能洗掉一个眼珠子呢;一个眼珠子也没洗掉,相反,却在她一遍遍地清洗中清晰起来,变得有白有黑,眨呀眨的,绝对是不怀好意的,连睫毛都看得清楚。
她坐月子时,任致远的母亲住过来照顾她。要不,还能怎么样呢,她父亲是独子,她是独女,她母亲是当年来下乡的上海知青,早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没有人比任致远的母亲更懂得她的需要,更会照顾她,也更愿意照顾她。
她接受着他母亲的照料,有些无动于衷,倒不是因为孩子是任致远的。她后来分析,也许在那时,她已经不再刻意让自己感恩或者相反了。
有时任致远下了班,会过来看看,但她看得出,他母亲恨不得训斥他赶紧滚出去。成成满月了,任致远的母亲就打算搬过去,其实没啥搬的,也就一条床单,一床被子,一个喝水的搪瓷缸子。往腋下一夹,过去就是了。任致远的母亲却象离开千里万里一样,嘱咐她这个,嘱咐她那个,该怎么抱孩子,应该这样,先用一只手伸到脖子底下,另一只手伸到屁股底下,这样,托起来,她说着示范着。还说,哭几声就哭几声,别管他。一抱起来你就有累受了,孩子就这样,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