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任致远的母亲对她说,芳芳,我过去了,有事儿,知一声,我就能听见。说着,却没有走的样子,在她床头坐下来,看着成成的脸,反复说,这孩子,看,长得多好,这孩子,看,长得多好,乖。反复这样说。
刘成芳看得出她的意思,就说,你忙吧,我自己能行,光看你做,也看会了。再有不会干的,我就找你。末了,看着任致远母亲的脸,说,以后,让成成给你叫姥姥吧,他又没有亲姥姥了,唉。
任致远的母亲脸上讪讪的,一转眼又明朗起来,笑着说,对,叫姥姥,叫姥姥,随即用手逗着成成的脸说,你妈妈是我们家的闺女,你不想叫姥姥也跑不了。
那个星期天,任致远贼眉眼地钻到她这边来,说,芳芳,孩子真不是我的?她没抬眼皮,说,是不是你的你没数?说着晾上最后一块尿布,甩甩手走进屋里,大声冲外面傻站着的任致远说,狗屁,想得美,你的,和你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儿子,滚球吧。
任致远跟到屋里,说,芳芳,真不是?你得说实话,这可是个大事,你,你不知道,家里正张罗着给我找对象呢。
刘成芳撅了下嘴,苦笑了一下,说,找呗,找对象好啊,是个好事儿,你放心找就是了。成成不是你的。任致远听她这样说想了会儿,走出去,快走到大门口了又踅回来,不死气地又问,真不是我的?不会吧,你撒谎,你撒谎你以后可要吃苦啊。
刘成芳说,我撒什么谎,告诉你吧,成成是火化厂的搬尸工王为民的,不是你的,我贱我乐意,你放心找你的对象去,和你没关系。不过,给我保密呀。
任致远大惊,说,不会吧,不会吧,真的假的,芳芳,你疯了么?你是骗我吧?
刘成芳说,任致远,我操你妈,我骗你干啥,等有功夫了去火化厂看看去吧,成成长得跟那孙子一模一样。
她想到这儿,不禁笑起来,唉,她父亲的骂,现在让她恨也恨不起来,不是因为她父亲早去了,而是她感觉其实她和她父亲,是一样的。那句骂,她第一次骂时,不经操练,就骂得和她父亲当年骂得无论是语调,神色,脖子梗的角度,呼吸频率,等等吧,一模一样,骂得淋漓尽致、慷慨激昂、气壮山河,就象成成和任致远相似程度一样。
上中学时,成成成绩不好,每次考完试回来,都怯生生地站到她身边,说,妈妈,妈妈。她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咋回事儿了。就故意不看他和他的成绩单,只低着头说,儿子,啥事儿说话,成成就象当年任致远跑来问成成是不是他的神态一样起来,犹豫不定,天生象犯了错误的样子。
想到这儿,刘成芳想,不知道任致远这孙子,现在到底还这样不了?
那天在傧仪馆,众人走时,她多么想让任致远留下陪她一会儿啊,可是,他没有要留下的意思,他只是看了看她,转身走了;她也没有要求他留下来陪她,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低上头去了。
那个时候,只是孩子,谁也不比谁懂得多多少,谁也不比谁更坚定,更成熟,更能揣摸透对方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放到现在,也许做的,比那时也好不了多少。至少,那时任致远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她是留在心里了。从没对人说起过,那一眼,就象一下子穿透了她,看到她背后的墙里面去。但是,这只是力量,一种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力度,究竟给她多少有用的东西,她也说不清楚。
刘成芳在那些困顿的日子里,就想那次任致远与她关于孩子是谁的问题的对话。刘成芳就骂自己,你这个贱货,真是天生过苦日子的命,那时为啥不一口应承下来,成成本来就是他的么?
可骂也骂了,哭也哭了,哭过又问自己,如果现在任致远再来问她,成成是不是他的,她也一样,会对他说,狗屁吧,别做你妈的美梦了。
和王为民倒是再也没有过了,不是对那一次后悔,而是没有兴趣,也许不是没有兴趣,反正,她和王为民,再也没在一起过。王为民倒经常来,到现在,是数不清来了多少次了。多亏呀,想到这里,她不禁笑起来,多亏呀,空背着个和王为民好了十几年的黑帽子,就是好了一次,还不算是真好。
刚开始时,王为民倒是经常有那个意思,但看她没有,一来二去,就再没指望过。倒是来往得频繁了,刘成芳倒觉出王为民的好来,发现他真是个不错的人,不错的朋友,不错的儿子、父亲,不错的丈夫。闲话是没断过的,王为民的媳妇刚开始一见了她,也拿眼斜着,很是不待见这个和她抢男人的破女人,很是瞧不起她。这她都理解,谁让她做了这么在别人看来这么丢脸的事情,在娘家就生了个大儿子呢。也就不在乎,但也许就是她的不在乎,渐渐地,王为民的老婆就和她有了一次两次的言语来往,象问个吃了么?天气不错之类的寒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