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门给我叫闺女,这是个很模糊的称呼。在我们这里,除了父母,大娘大爷叔叔婶婶姑姨和姑父姨你,等等,只要是比你高一辈的人,就将路人包括在里头,只要他(她)们愿意,都可以将我叫“闺女”。也就是说,单凭称呼,和凭她的外表一样,我不能断定她是谁---就算我什么也没说吧。
但是,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闯到家里然后指手划脚要这要那,任谁也不会太高兴。我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正用我刚才拿出来的蛋糕填得一边的腮鼓鼓的艰难咀嚼,我想告诉她如果她想吃得快些,这可不是办法。但我没开口,我又看到了她旁边的碎暖瓶胆和倒下的花瓶。
她还没吃完,刚才我到厨房拿面包时放在炉子上的水壶已经开始在叫了。我提出壶来,给她冲了杯热茶。她吃完后,抹了抹嘴,将空面包袋子和剩一部分的蛋糕撂茶几上,将热茶捧在手里,又开始哭,声音比刚进门时小了一些。我想是因为她刚吃完,力气还在胃里面转悠的缘故。但眼泪沽沽而下,这就是说,她刚才的哭声不是夸张,而是伤心之至。
“闺女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你快给俺侄儿打电话让他回来吧!”我给她解释她侄子到广西出差了,这时候应该正在上飞机,说着我拿起手机,拨出我对象的号码,试试运气。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我对她说没办法,两个半小时以后再打吧,那时候他就下飞机了。“哎呀,他什么时候去广西不行啊,偏偏这时候去?怎么偏偏这时候去呢?”她哭喊道:“闺女呀,你姑父死了呀,掉黄河里淹死了,大家伙都看见了,谁也救不了他呀,冲到海里了,冲到海里了呀!”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断定来人是我对象的二姑,她说的,当然就是住黄河南岸三洼村的二姑父。恋爱时就听我对象说,说他二姑父很有钱,与村里其他两个人合伙偷油,有时候勾结油井的管理工人合伙放油,有时候直接在较细的管道上打眼抽,装满车后扬长而去,第二天再回来以回收落地原油和修复管线的名义捞一把。凭这,送表哥去美国硕博连读。前几天我对象还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他表哥拿到绿卡了,等哪一天心血来潮,他也去找他表哥去。
“闺女呀,你姑父死了呀,漂海里呀,死不见尸呀,造的哪门子孽哟!啊呵,啊呵呵,啊呵!”我想他一定是去偷油才掉黄河里淹死了。这种事情近几年屡见不鲜,赔上命,还不敢多声张,恐怕让油地治安的警察瞄上。一定的。
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我只不断地说,你侄子快下飞机了,一下飞机,我就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往回返,我们赶紧雇船到河口找人去。她听了我的话哭得更痛了:“找,找人吗?闺女呀,找什么人哪!找着尸首就不错了,你姑父掉下去时穿着棉大衣,他又不会水,十个十个死,八个八个死,咱,咱,怕,怕连尸首也找,找不着了呀,呜啊!老冤家呀,你说他咋这么狠心哪,你这一跺脚走了,让我怎么活呀,让我怎么活呀,老冤家呀!”
我问她这是哪天的事儿啊,她说:“前天哪,前天,人家对我说时,我还当人家和我玩笑哩,我想不到,我死也想不到他会掉河里呀。一入冬时你姑父带我去旅游,每个庙里的和尚都说我命好哩,谁知道,咱也遇上这样的事儿啊!啊,闺女,你说谁知道这样的事儿会落在咱头上啊?”她一边说一边拿手揉头,我说你是累着了,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不顶事儿,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她说:“我这不是哭他,我是哭我自己哩,老了老了,靠谁哩,你说你让俺靠谁哩,死的死,远的远,俺是两头指望不上啊!俺不如一根绳子上了吊,一了百了吧,啊呵呵!”
我到小卧室铺好了床,引她先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我把纸巾和一条没用过的毛巾拿给她,我说姑呀,到床上躺着歇会儿。她斜躺上床,看我想走一把将我拉住,说:“闺女,别走,和我说说话。你姑,你姑心里不好受啊。睡不着的,睡不着的。我这一闭眼哪,就看见你姑父两只手扎煞出河面来,光两只手啊,扎煞着,什么都指望不上啊!”她举起两只手比划,说着一下又涌出大股大股的泪。我就势坐在床边,我说那你就别闭上眼,我陪你说说话。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让我也坐上床去,她说:“闺女,你也上来,啊,坐在姑这边儿。你说老了老了,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事儿。又说:“闺女呀,你说人哪,挣钱有什么用?是不是?挣钱有什么用啊?连命都搭上了!这可好,这可好,这可怎么是好啊?”她哭噎了,我赶紧拍拍她后背,劝她别哭了,休息一会儿。你再哭出病来,家里家外这些事儿,更没个主心骨儿了。她听我这样说,一面拿起我一只手握在手里,一面说:“真是个好闺女,俺侄儿娶了你,是命好啊,心又善,人又勤快。”我听她这样一说突然想起客厅里歪倒的那些东西和破暖瓶来,我让她先休息会儿,我去清理一下碎玻璃去,别让它伤了人。她一听没说什么,往下移了移身子,我看她这是默许了,刚要走,她又说:“别打扫了,说会儿话吧,呆会儿我侄儿回来打扫就行,别扎了你的手。”她这样一说,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再说,本来我也感觉在这个时候,我好像也应该多陪她一会儿。
她边哭边滔滔不绝地说,后来哭声渐渐小了,到最后情绪平复下来,只是说。只是说着她命怎么怎么不好,说都快六十了摊上这样的事儿了,说世态火凉,说姑父一死一大帮要帐的倒上门了。尸骨未寒哪!又说她又不识字,谁可知道他们拿来的借条是真的假的。说完这些后,又重复刚才的一套老话。当我约摸我对象该刚了飞机了,站起来对她说她侄可能下飞机了,打电话对他说一下。她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副风景画没说话,我拿起手机刚要摁重拨键。她突然说:“闺女呀,看来你姑要在这里住下了,你姑老来,要靠你们俩啦!”
“你问问俺侄呀,他小时候,这么长短,半死不活的,刚生下来,很难养活哩,我可没少费心思呀!娘家侄儿,心上人儿,到什么时候,也是差不了的。”
她说的已经很明白了,我想。她一进门的哭啊闹的,一会儿夸我,一会儿夸她侄,原来都是为这话做准备的。但不管怎样,我得让我对象赶紧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