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一进门就哭。上气不接下气。
我打开门,她像团蛮拧的风一样将我裹起来大叫:闺女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说啊。她抱着我,将头从我肩上不断抬起来,擤着鼻涕,甩在我刚刚擦过的地板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呵,啊呵呵……她推着我后退,先是撞倒了门口一个插着几枝绢制郁金香的柳编花瓶,接着倒下的是我刚刚倒进灰尘纸屑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筒,带倒沙发边的落地灯接着我听到“嗵,哗啦唰”暖瓶胆破碎的声音,再后来是热水漫延到我脚边的热度。我想接下来我就会被她推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脑震荡或者别的麻烦正在伸出手来接着我,也许我的脸还会摔在碎玻璃上。可想不到的是,最后她却先我一步跌坐在沙发上了。跌下后她放开我,一把抱起手边一只橙色的毛绒大象,然后又像被大象压倒了一样跌落到地板上,用肘部支了一下地面坐稳后,攥着大象“噗噗”敲打地板,擤着鼻涕,“啊呵呵”哭得晕天黑地。
当然,我还没想起她是谁,更不可能知道她为什么哭。
我正想问问她,她抹了把脸,抬起头来对我说:“给我倒杯水!”
我取出一次性纸杯,却忘了暖瓶已经破了。我慌忙对她说:“您先坐着,我这就烧去。”她看了看面前的碎瓶胆和流了一地的水,一扬手说:“倒凉的吧,你没听见我已经哑了嗓子么?”好,那我就倒凉的吧,我到厨房接了杯凉水递到她手里。发现她端着纸杯子的手正在激烈地颤抖,几时拿不到嘴边。喝完了水,她又像刚进门时那样哭了一通后对我说:“闺女,有没有吃的?拿点来,我要饿死了!啊呵呵!”
我到厨房取了些吃的来,有面包、蛋糕和酸奶,她熟练地打开面包和蛋糕的袋子,将吸管插入酸奶瓶,吃喝起来。吃喝的时候哭不成,我的意思是这样她的表情就正常一些,我从她脸上也大体猜出年纪来,我猜是五十六七、七八岁的光景。这个五十多岁不到六十的女人脸有些糙红,这样的红色说明她是乡村来的,这是种时常在太阳下晒、在风里刮出现的健康的红,红中间不免又有些粗糙。从她新近刚烫过的短发看,她家境不错,在乡村应该是个讲究人。她上身暗紫红色的羊绒外套也是很好的说明。但暗条纹的深灰色裤子下面,却穿着双捏脸的平绒棉鞋。这虽然是双新鞋,但与穿着不搭调。由于她主人急急火火地赶路,已经沾满了泥水和草屑,也就是说,她是走着来东城的——从乡下一直走着来的。
我们上个月刚结婚。窗玻璃上鲜红的双喜字还没来得及褪色,我们茶几上还有不少没有赠送完的喜糖和红皮花生,电视柜南边并排着几箱喜宴上没用完的酒。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赶这女人走,因为她极可能是我老公那几位姑姑和姨妈中的一位,说不定远房的表嫂表婶什么的也不一定。我得说喜宴上人太多了,除了恋爱时记下的常见的一个表姐、两个堂弟和他大娘外,我一个也记不住。不是我记性不好,实在是---我们结婚时间太短了,奇迹也需要时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