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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人,和一些仓促搬来的亲戚,静静地坐在黑下来了的堂屋里。有一点点淡青色的月光照到茅屋的门前,是初八九里的月亮。小到五岁的老么也在这里,把剃了不久的光头,靠在他妈刘二妈的怀里,宁静地张着小小的耳朵听着。他并不知道要听些什么,他不过学着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那么听着就是的。远远似乎有狗叫。风在送一些使人不安的声音,不过是一些不确定的声音,或许就是风自己走过丛密的树梢吧。
“听呀,听见没有?你们听呀!”小小的声音从屋角发出。
“是有人在喊着什么吧?”
“是的,像是从东边渡口那里传来的。”
“见神见鬼的,老子什么也没有听见。”
“真像有点响声呢,不要做声,听吧!”
絮絮的语声没有停下去好久,刚刚有点使人听得不耐的时候,那老外婆,缺了牙,聋着耳朵的,头发脱光了的老外婆,战战地用着那干了的声音自语起来:
“唉,怎么得了!老天爷!算命的说我今年是个关口。水不要赶来就好。我一辈子经了多少灾难,都逃过了。这关口晓得怎么样。我并不怕死,我就怕这样死,子子孙孙这么一大群,我的尸骨不要紧,我怎么能放心他们……”
“大数一到,什么也管不了的,管他娘,管他子子孙孙……”
“你声音不好小点吗,你这没良心的杂种!你要让她听见了的!”
“叫她睡去。毛妹!你招呼你奶奶去睡在三姑妈床上。她今天一定累了。她走了不少路呢。”
“奶奶!奶奶!睡觉去!睡觉去!”
“你这丫头!我要坐在这里,我要等他们,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大妈!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们不知在什么地方?你说怎么样?今夜不要紧吧?我们家里……唉……”
“鬼晓得这些事!现在求菩萨也没有用了!”
“菩萨,我不信他就这么和我们做对头,过一年涨一次水,真的只是菩萨做鬼,我们一定要将菩萨打下来,管他龙王也好,阎王也好,哪吒三太子还抽过龙王的筋呢。我们这些人,这些插田的人,这些受灾的人,还怕打不过一个菩萨吗?救什么堤,守什么夜,让它妈的水淹进来好了!我们只去打菩萨,那个和我们做对的人……”
“大福,你这小子懂什么!菩萨又看不见,你尽瞎说八道……”
“真是过一年涨一次水……”
“哼,你们看吧,今年可不比往年……”
这些坚实的妇人的声音,平素是不常说话的,没有这么好的机会集在一块。手脚忙着的这些妇人,现在都陆续地说起来,忘记了适才的寂静。
夹在这些纷乱的抢着说的语声之中,那几个被做母亲的人压住不准出去的稍大的男孩子,时时吐着瞧不起的忿忿的声音,和那咒语似的老外婆的自语:
“几十年了,我小的时候,龙儿那样大,七岁,我吃过树皮,吃过观音土,走过许多地方,跟着家里人,一大群,先是很多,后来一天天少了下来,饥荒,瘟疫,尸首四处八方地留着,哪个去葬呢,喂乌鸦,喂野狗,死得太多了。我的姊姊,小弟弟一一吃着奶的弟弟死在她前头,伯妈死在她后头,跟着是满叔,我们那地方是叫满叔的,……我那时是七岁,命却不算小,我拖到了这里,做了好久的小叫化子,后来卖到张家做丫头,天天挨打也没有死。事情过去六十年,六十五年了,想起来就如在眼前一样,我正是龙儿这样大,七岁,我有一条小辫子,像麻雀尾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水,水……后来是……”
龙儿不欢喜听外婆提他的名字,他听着那干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诉说,有点怕起来,有点觉得在同不祥的事要接近了,他轻轻地向哥哥们的身边移去。
张着耳朵听的老么,带着轻微的瞌睡,又张着眼睛从模糊的一些人影上,望了这个又望那个,望到外婆的影子时,想起她那瘪着的嘴,那么艰难地一瘪一瘪,他只想笑,可是今夜不知为什么,沉沉的空气压着他,他总笑不出来。
“砰”的一下,不知什么人碰落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茶杯之类从桌上掉下来,在泥土上碰碎了。话在这时都停住,人心里骇了一跳,并没有人追究。不安的寂静又蹿了进来。
风真的送来了一些小的声音。
外婆还继续着她的话,那些像咒语似的东西。
“我不晓得怪谁才好,死了的老伴是结实的,儿子是结实的,我们都没有懒过,天老爷真不公平,日子不得完,饥饿也不得完,我是不要紧,算隔死不远,可是一代又一代,还不是一样。从前年纪轻的时候,还只望有那么一天,世界会翻一个身,也轮到我们穷人身上来。到老了才知道那是些傻想头,一辈子忠厚,一辈子傻。到明儿,我死了,世界还不知怎么呢?一定更苦,更苦……”
“讨厌死了,唠唠叨叨有什么用?更苦,更苦,苦到尽头就好翻身了,怕什么苦……”
这个有点尖锐,有点愤慨的声音被一阵陡起的狗的狂吠吞噬了下去。人的视线都集中透过那青色的,暗灰色的夜,从大开着的门里,望着那笼罩在烟雾中,望不清,消失了轮廓的苍茫茫的远处。在那巍然立在屋前,池塘边,路边的大桂花树下,走出一个人影来“叱,叱”地吼了两声,于是停了吠声,用鼻子嗅着的两条狗,跟在影子的身后走进屋来。
“呵,是三爷。”
“怎么样了,从堤上来吧?”
“该会退了一点……”
“二哥呢?
“怎么灯也不点一个,就打算天要坍下来,不想过日子了吗?”
“没有油了呀。还剩两支小蜡烛,就不留着急时候用吗?”
“到底怎么了?一些声音也没有听见,退了些吗?”
“退?呵欠,人都到下头去了,下头打锣没有听见吗?汤家阙一带有点不稳当,那里堤松些。屎到了门口才来挖毛厕。见他娘的鬼!我不信救得了什么!管它什么汤家阙,李家阙,明儿看吧,一概成湖!”
“我们这里呢?……”
“三爷,底下还好吧,明天我们好回去吗?来的时候,忘记了那两只小猪呢。”
“有茶吧?说不定,汤家阙要是坏了,我们就不怕,水会往那里流,这里势子就松一口劲。不过,那边,那望不尽的一片田,实在冲了这里还好点,我们里边赶不上那边一半多。这才大家都去了。死到临头还分什么彼此!只是这里留的人也少了一点,我来叫人的,大福二福都跟我去吧,只要有一个小孔冒水迟一点看见,就会完场的。真不是玩艺儿!”
“还有那只乌云盖雪的猫……”
“救了下头,那我们家就要完了呀,我们能够住在这里一辈子吗?”
“水要再大了,这里也靠不住呢。……”
“下半年怎么得了呢?……”
“眼前就得了吗?”
“枕头底下还有一个蝈蝈儿呀,我不该把它放在枕头底下的,水来了,它一定跑不了呀!……”
三爷的影子,从影子上也可以看见那壮大的胸脯和臂膀的,他立起来,站到门边,沉沉地说道:
“安静点吧,不要慌,事情来了急是不中用的。我们走吧,二毛三毛也去,小孩子眼尖,去帮着看看也好。么表弟人不好就不要去。”
都是巴不得要去的,坐在家里听女人们叽叽咕咕真急死人,水要来也要看着它来,几个精灵的影子,跳动着,摸摸索索去找短褂。今年真是个凉快的夏天,露天打赤膊就有点不行。
“到底怎么样了,不看见总不放心……”
“看见了也放不了心呢,去吧,什么也不看见,模模糊糊一片望不见头的大水,吼着流来,又流去。夜晚听着,任你心硬的人也有点怕。”
这个大汉子三爷,强壮的,充实的农民,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绰号叫张飞的三爷,有使人信赖的胆量和身躯的人,也在一些女人们面前说怕,无形添重了人心里的负担。
“是什么时候了?我一定跟你们去。我不愿留在家里,今天家里有鬼。唉,真怕人呢!”
“放屁,不准你跟去,你有什么用,在家里管着龙儿同菊姊,家里有鬼,外头才更有鬼呢。”
站起来的三姆,忿忿地坐下去,菊姊就走到她面前。
大福他们轻轻地跳到屋外。外面风凉,天上有朦朦的月亮,还有密密的星,天河斜斜地拖着。
“天河也涨水吧?……”
“那织女牛郎也要逃荒罗……”
“什么时候好回来?……”
“哪有一定,大约天亮吧。”
“我是不怕,我活了七十多岁了,看得真多,瘟疫跟着饥饿跑,死又跑在后面。我没有什么死不得,世界是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太好了,太好了,死到阴间不知怎么样,总该公平一点吧……”
三爷带着几个孩子,快步地跑向桂花树的那边去了。两条黄狗跟在他们后面,跑了好远又跑回来。
一些眼睛从黑暗里送他们远去,大家都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龙儿悄悄地把手放在刚才大福坐的长凳上摸着,本来想喊他爸一声,又想跟哥哥们跑去,都没有做到。现在看见他们走得不见了,他们一定走到那堤上了。他白天在堤上看见那黄色的滚滚大水,水上漂着些桌子,床,红漆的箱和柜,还有鸡有狗有人蹲在那屋椽上面,他不懂得大人们指点时心里的怜悯,他只感着新鲜有趣,望着那些在急流之中漂去的东西,饭也不想吃。可是在现在的空气底下,压得很紧的,他虽说还在想那些有趣的发现,那小小的摇篮也在水面上漂着,却不能生出一点快乐的心肠,转而有点黯黯的情绪,为那些在黑夜里也不能停下不漂的东西,担着很大的心事。
“我晓得,有钱的人不会怕水,这些东西只欺侮我们这些善良的人。我在张家做丫头的时候也涨过水,那年不知有几多叫化子,全是逃荒的人,哼,那才不关财主们的事,少爷们照旧跑到魁星阁去吃酒,说是好景致呢;老爷在那年发了更大的财,谷价涨了六七倍,他还不卖,眼看野外的尸身一天一天多起来……唉,讲起来都不信,有钱人的心像不是肉做的,天老爷的眼睛,我敬了一辈子神,连看我们一下也没有,神只养在有钱的人家吧……”
老鼠从里房跑了出来,又跑到对过那间去,声音很响,碰着一些东西,把刚刚要睡的老么又骇醒来。
“有些事情是奇怪,这老鼠就有点灵。水还没有来,它就懂得搬家,家里忽然不见这东西,就一定有祸事,你们不信,你们听我说吧,从前……”
好说一点故事的大妈,无意中抓到了这个题材,不等别人问便开始她一半听来,一半加花的像是神话的东西。几个女孩用不安的心情听着,假使在平常,这一定是一个很热闹的谈话,但因为大家,虽说平常也欢喜听点闲话,在这时,心里悬着大的黑暗的时候,却一点表示不出有听这些话的需要和趣味。所以故事说不到几句,便停下了。突然停下之后,屋子里交加重了空虚和不安的空气。
风远远地吹来,一直往屋子里飞,带来了潮湿的泥土气,又带来一些听不清,却实在有点嘈杂的人语声,远远的,模模糊糊一些男人们的说话。接着,隐隐约约在树叶之中,现出闪闪的火光,一群人,围着火把向堤那边走下去了,火光里晃动着那些宽阔的臂膀的粗影,那些使她们熟悉的爱着的一些厚道的农人的臂膀。他们这时还保持着农人特有的镇静去防御那大灾难的到来,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是他们妻儿最可信赖的人。她们那希望的寄托者随着火光走远去了。
堤横在这屋子左边两三里的地方,所以一转身,那火把便看不见了,只听见远方有人在大声喊。暗淡的月光映在人的黯淡的脸上,风在树丛里不断的飕飕杀杀地响。人心里布满了恐怖,巨大的黑暗平伸在脚前面,只等踏下去了。
狗在桂花树前边突然地大吠起来,不断地,一声比一声凶地吠着;一个,两个,四个影子,高高矮矮地现了出来。狗没有停止它的狂吠,屋里发出紧张的声音:
“什么人?”
“唉,可怜,可怜一点,是牛毛滩逃来的……”
朦朦的月光下,认得出是两个妇人和两个小孩。
“呀,牛毛滩!牛毛滩,是前天夜里坏的事吧……”
“离五六十里远的地方呢……”
“那里比我们这里低些吧……”
“喂,进来吧,你们那里是怎么坏的事?”
有些人走到屋门边,那两个牛毛滩的妇人走了进来,小孩累得一点力也没有了,蹲在门边。
“前天夜里,天墨黑,下着小雨,我们什么也没有抢得,全淹了,屋都冲走了。我们那小屋算什么,抵不住一个浪。我们隔壁人家,连人带屋一块冲走的哪,只迟了一步,他们想抢一点东西哪。昨天一个人只吃得半碗稀饭,今天还没吃东西,……”
“好,我替你们找点来,大约还有点饭剩下的。”
“你们的男人们呢?……”
“你们到哪里去呢?……”
“牛毛滩还在水里吗?”
“真是多谢,有一点点给孩子们,也就好了。男人留在牛毛滩上面……”
有个女人把鼻子不住地缩着,像在哭。
“住的没有了,吃的没有了,穿的也没有了,连做工也没有地方了,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怎么能走呢,等水退呀,水把稻淹坏,把泥土泡涨,还得守着它呀,我们是靠在这上面,总不能不做这行事……”
“你们到哪里去呢?”
“先同她回娘家去住两天,还有哥子在,今天听说到乌鸦山去的路断了,内河里水更大,淹得更怕人,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好,她不是这里人,她是我兄弟媳妇,我们是妯娌呀。男人还只想到我们是去乌鸦山呢……”
哭的那个女人更忍不住大声地抽咽起来,是个年轻的女人,在微弱的光下,看得出是个朴实的乡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