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便摇头,说三小姐不懂,三小姐又说她不懂,两人争起来,么妹真不懂了。常常总是姊姊输,三小姐说得她没有一句话说。可是姊姊最后还是摇头,心里像装满许多无办法的事。
姊姊实在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近来她的思想更加发展,连奶奶都觉得了,奶奶说她痴。
6
有一天,她们,么妹和三小姐,不觉地走到离家稍远的地方,三小姐支吾着,想离开她一会儿,可是么妹知道了,笑着说道:
“不行的,我总跟牢你。爹假如真发了气,我会挨打的。”
三小姐先不肯承认,后来尽哄着她,又央求她,说:
“是一个女同学,她就住在鱼肚坡,想我去玩玩,过几天她病好些了,可以来我们这里的。下次我可以带你去,今天你非等着我不可,我一定转来得非常快,我只看她一下就回来,我担心她的病呢。”
么妹还想不准,心里不很痛快她,可是这人样子做得太可怜了:
“你是好人,依我一次吧,不然我心里很难过,你想,假如她病重呢?”
“告了爹再去,你不用瞒他的。”
“一定要瞒着他,他不会准我去,我非去一次不可,你答应我吧!我求你帮我忙,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点儿事你都不答应吗?么妹素来是好人呢。”
么妹看着她,心软下来,她靠在树干上,眼望着远方,说道:
“随你便。早些回来呵!”
“好的,你莫动,就在这儿等我吧。”
于是她迅速地跳开去。
么妹一人在树林子里行着,日子很无聊,很慢很长,她不免有点抱怨,为什么她将她一人丟在这里,而且为她担心。幸好她回来不算太迟,红着脸,流着汗跑到么妹跟前便躺在地上,气喘得说不出一句话。么妹骇了,问她,她只摇头,她说:
“没有什么,我跑快了一点,怕你等不得我回家去了。”
她并没有歇够,催着么妹一同转家。她们都怕这事会被人知道。
接着她这样做了好几回。么妹因为爱她,和她要好,永远为她守着秘密。
有一次,只剩么妹一人在树林里的时候,天忽然阴沉起来,鹁鸪不住地叫着,远远的天边,闪电在闪,风呼呼叫着。么妹害怕了。她料她不会转来得这么快,她焦愁地望着灰色的天空,大片的乌云在乱跑,她也在林子里乱跑,这怎么得了,假如她不马上就转来。她四方望着,远近没有一个人,这林子在一个最僻静的山谷里,四围都是低低的山坡,隔家有一个山。她惶惑着,不敢回家,一定要等她,她便坐在一个树根上,数着时间的过去。不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细雨落在那些树叶上,还不见有回来的希望。林子里有小的虫鸟在爬,天色阴沉怕人。么妹走起来,没有用,雨慢慢地大了。她的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她想到家里,想到一定又很慌张的情形,她不敢一人回去,也不愿一人回去,她非等她不可。于是她换了一个比较适当的地方。
远远有什么人在喊,风送了过来,又被风声打断了。她张耳注意地听,唉,是大哥,在山那边大声地喊着老么。么妹不敢答应,却有点难过起来,身上只觉得一阵一阵发冷。
还不见她回来。
大哥的喊声近了,他翻过了山。么妹看见他,但是不敢做声。大哥走了下来,衣服全湿了。他发气地喊着,骂着,走到离她不远,可是没有看见她,又折到别一方去。么妹看见他只穿两件单褂,没有穿棕衣,也忘记戴笠帽,是刚刚从田里回去,便慌忙跑出来的样子,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眼睛也为雨水蒙住,时时在用手去拭它。么妹看见他这样子,说不出的不忍和难过,她忍不住地叫了起来:
“哥哥!不要跑了,我在这里。”
他一折转身,她就冲到他的怀里了,他骂了一句粗话,便诧异地问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是的,她去看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病得要死,你莫讲,我答应她这事不让爹知道。”
“哼!我偏要去告,要爹打死你。”他恶狠狠地望着她。
她仍旧贴在他怀里,抖着声音叹息,后来她说道:
“好,打死算了,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他半天没有做声。好久,他才抱着妹妹走到一株最大的树底下,横着的大树干和浓密的枝叶遮着,这里没有什么大的雨点了。他们同坐在一根树根上,他靠着树身,她紧挨着他湿的身躯,她眼泪流出来了,他不耐地说道:
“哭什么?你这东西!我不怪你就是。”
她更嚶嚶地哭泣了,他便凶凶地道:
“不准哭了,说吧,不准扯谎,这事怎么开头的?照直说,我不会告爹的。”
于是她都告诉了他,她再三说她不能不允她的理由。
他没有一句话,两人静静地坐着等她。树上还是不时滴下一些雨点来,林子外有着不大的雷声在颤响,么妹这时有哥哥在身边,倒不觉得什么了,不过她却为她哥哥的沉默和愁郁有点不安。她紧紧傍着他,她的衣服也湿了。
他们又听见有人在叫么妹了,么妹怕是姊姊或者是小哥,她紧躲在他身边,悄悄央告道:
“不要做声。”
“我去看看吧。”他站了起来。
她揪住他,不让他走,可是立即证明了,三小姐头上蒙着一件短衣,水淋淋的,从背后树林子转了出来,她又喊么妹。
他们走去迎她,她微微露着诧异地望着这沉郁的男人。她搂着么妹说:
“我担心你极了。不然我就不回来了。那张家小姐硬不肯放我走。你看,唉,你一定急死了,你看你的衣服已经湿到这样儿……我们回去吧。”
“雨更大了,怎么走?这里还好点……”么妹望着哥哥。他们又坐到原来的地方。
她身上有好几处泥。两脚完全被泥染黄了。她一定跌倒过,因为包头的那件短衣也有好些黄泥,手上也是。么妹问她什么时候动身的,她便详细地述说着。大哥静静地望着她。么妹觉得他有点可怕,后来他说道:
“好,你骗她吧,我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前两天我在村子外听到有人讲起了你,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你上了名字的呢。假使我爹晓得你这么,他一定搁了田不种,将你送到老爷家里去……”
“我不会回去的。我会设法脱离你们。”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不说话,可是你得留心。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坏人,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容易认识你。”
“我知道。”她忽然跳了起来,说,“你真好。我相信你很同情我的,同情我们。以后你还会更了解更坚定起来,你是我们的呵!我早就料到了。你们一家人都好呵!”
他没有做声,望着她,像忍着什么似的。
雨小了,他们慢慢走回去。大哥果断地望着么妹说:
“回去了,不准乱说,懂得吧?”
“知道”
她挽着他们兄妹跳着回去。在山坡上翻上又翻下。
7
现在她出外已成为半公开了。姊姊和妈都知道。她每次出门,她们要送她一段,叮咛一阵。么妹不再一人担心地躲在林子里等她,她穿着姊姊的短衣,用帕子裹着头,远看也相信是一个拣茅草的女人了。她笑着跑去了,她们便开始谈论她,谈论她的品貌和身材,谈论她的德行,这一个最使她们满意,最后便谈论到她的思想,她所发挥的一切。她教导她们的那一些,当然她们是信仰她的。怎么她一个小姐会知道那么多?知道他们种田人的苦处,世界上所有的种种苦痛?这世界不好,她们决不能苟安下去,她们已经苦得够长久了。这世界应该想个法,她在做那些事,为了大众;正因为她是这么,她们才越觉得她可敬。她们不反对她,替她想着比较安全的法子,替她瞒着爹。等她一回来了,她们便急急地想知道许多,她就告诉她们这天做的一些,她们是非常关心那些事的。
大哥也清清楚楚知道近来家中发生的变化,他知道这些女人们常常在讲一些什么,他也知道她的出外,和那些同谋者。但他不会告诉的。他比家中任何人都更爱她和同情她,而且向往着那些工作。他比家里人稍稍知道得多点。毛老三曾经和他谈论过好多次,不过他怕爹,在爹的监视下,他不敢有一点动作。好多次他在田里作完生活的时候,便感觉着无聊。他对她有点惭愧,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向她吐出,可是缺乏机会,又缺乏勇气。
一个晚饭之后,他郁郁地离开了大家,一人走到屋外。月光铺满了山野,夜静静地躺着。他打着唿哨,忍着烦闷,来到土地屋前。一个多么亲切的所在呵!可是不久,他听到路上有人走近来了。他转头去望有两个人影,慢慢从他不远的身边走到前面去了,是姊姊和三小姐。只听见姊姊说道:
“先使狗莫叫。你转到后面,我不拴那小门,我不会睡的。路上留心些,早些回来。”
他被这稀奇的事骇住了,他用心听她们再说些什么,可是听不清,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
她们又走了好远,在冲口边分了手。姊姊转来,他想跳出来抓着她问,但她飞快地朝家里跑去。他望见冲外边的那人影,也在迅速地跑去。他便一下跳起来追去了。他真为她担心,看看已走到离她不远了,她似乎已经听到后面的声音,她慢了下来。他随着她走,不知应该说什么。走了一段,她却向旁边一条小路上走去。站在那里,似乎要让他走到前面。于是他也站住,月亮底下,他看清她那躲在包头布下的一双眼睛。她也悄声叫了起来: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做什么来?”
“没有什么,我送你一段吧!”他嗫嚅地吐着不清的话。
“好,我们走吧。”她便在头里走着。
他们好久没有说话。后来他忍不住了,不安地问道:
“怎么弄到这时候呢?”
“对了,现在改了,白天都不得空,田里忙得很。”
“我担心你怕,你没有走过夜路。”
“不要紧。现在近些了,这都是些熟路。”
他们又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来,掉头望着他说:
“你也去,好不好?他们几次讲到你,你应该去。”
一种冲动来到他心里,他想答应,可是犹豫了一下,他答道:
“今夜不成,过两天再说吧,爹很讨厌的。”
“不要紧,再过一阵,他一定会明了的。你很有用。你还是去吧!”
他在想,她却说道:
“也好,你现在回去,不要你送了。”
他又踌躇起来,问道:
“你回来呢?”
“不要紧,或者有伴同一段路,我不要你再送了。”
她很快地便又走了。他站着望她,心里很难过,又失悔,他应该同去的。他站了好久才打转。
家里大门已经关了好久,想必都睡了。他不敢走回去,一直等到她转来后才一同去走那没有上拴的小门,听着姊姊在咳嗽。
他又这样地送了她两次。在第三次的路上,他向她这么说:
“我决定了,是不应该怕什么!”
“我早知道。”她笑着回头望了他一下。
在心上他觉得有个东西跳了一下,他说道:
“你快乐吗?”
她又笑了,她再望了一下,她说:
“为什么不呢?我当然快乐,想着幼小时的玩伴,居然又在一条线上,同挽着手向前走,那是多使人高兴的事。看呵!那么一个顽皮的孩子,现在也懂得人应当怎样生活了。你想想看,你想我的小时,你一定也觉得奇怪的,我那时大约很骄纵的吧!”
他半天不做声,好久才说:
“你从来就不拿大,我们那时也就只敢同你玩,不过你现在更好了,你做的事使人佩服。”
“不,你还不懂得,是因为我们现在更接近了,我们是‘同志’。”
她又友好地望他,他很高兴,这“同志”两个字,给了他一些新的可尊敬的意义。
她又同他低声地谈了一些关于他们工作的话,解释了许多他怀疑的地方,他们走了好一段路,已经超过他们每次分手的地方了。她又站住同他说道:
“记住,明天吃过中饭的时候,你借故离开田里一会儿,到后面林子里去,你可以遇到找你的人。关于爹,你放心,我观察得清楚,他不成问题。”
他预感着一种快乐,说:
“我还是等你,就在这一带。”
“不,我恐怕今夜要稍微迟回来一点。有隔山住的张大炮同着,到冲口才分路。你明天还得起早,你回去睡吧。”
他听她的话,站住,望她走,她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笑着说道:
“我忘记庆祝了,我应该同你握一次手的。”
她握住他的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摇着,她再说一次:“好,你回去睡吧!”他才真的很快地跑走了。
他快乐得了不得,觉得身上轻松了好些,想着明天饭后往林子里去的事。他真的没有等她,他走回家去。在路上,他看见不远有个人影蹿了过去,夜色很黑,他没有看清,也没有留心,他依着她的话,一到家就睡了。
可是她这夜没有回来。
时间过去了,么妹不再为爱她,教导她的人而哭了。她现在似乎大了许多,她懂得很多,她要做许多事,那些她能做而应该做的事。家里又重返到平静,生活人了轨道,新的轨道,他们不再做无益的惊慌,不悲悼,也不愤慨,事实使他们更深入地了解。他们看到了远一些的事,他们不再苟安了,他们更刻苦起来。现在是全家开会,讨论着一切,还常常引一些别的人来,每次散的时候,赵得胜会附和着他的儿子说:
“好,看吧!到秋天再说。”
这家比从前更热闹,更有生气了,在这美丽的冲里,这属于别人的肥美的土地;不过,他们相信,这不会再长久了,因为新的局面马上就要展开在他们眼前了,这些属于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新局面。
作于1931年夏
原载1931年7月《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