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快乐,都兴奋,忘记了一切,不觉地她来到这里已经快十天了。这天她和么妹牵着牛,到对门山上去吃草。她们两人躲在草地上,离牛不远,么妹同她讲着野人婆婆的故事。么妹不曾留心她这时有点异样,时时坐起来又躺下去。么妹望她一下,可是她装做无事地说道:
“说下去呀!后来怎样了呢?”
于是么妹又接下去,眼望着天,天上有几团白云在变幻。
后来她爬到一株树桠上去了,还向躺在草地上的么妹说:
“我听得见,我喜欢你讲,我要晓得这结尾。”
么妹被太阳晒得有些疲倦,闭着眼答道:
“不是姊姊在树上用绳子将她摔死了吗?”
“呵!对了!对了。”
牛嚼着草,有几个蜜蜂飞来。么妹把眼张了一张,老躺在地上不愿起来。她忽然向么妹说道:
“我看见那边有一大丛映山红,你等着,我去采点来。”
一翻身么妹坐了起来,她望着四处:
“哪里?我们一块去吧。那里没有。”
“有的,你没有看见,我跑拢去看。你就在这里等我,你看着牛,有没有我马上转来,然后我们转家去,姊姊一定在望我们了。”
么妹迟疑了一下,牛仍在低着头扯草,她一翻身又躺下了:“好,快去吧,有就喊我,我牵着牛来。”
她从树上溜下来,很快地喊着跑走了,她叫着说道:
“等着我,我马上就转来的。”
么妹看她下山坡,转到一丛大树下,树完全遮住了,么妹心里想:“那里不会有映山红的,她要空跑了,我们后山才有许多呢。”于是她把眼望天,云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一个广阔无涯的大海,罩在那上面。牛在拼命地扯那些嫩草,好一会她没有转来,么妹耐心地等着。
可是时间过去了。么妹听见大哥在喊她,她才开始有点急起来。她四处找三小姐,没有看见她影子,她试着喊她,也没有一点声音。她牵牛不知怎样好,边找边走回去,在屋外田里她遇见了大哥:
“你看见她没有?”
“谁?我没有看见。”
“她骗我说去采映山红,就不来了,现在还不知在什么地方?”
大哥说道:
“我去找吧。”
可是他接着又笑了。他说她也许在家里,她特意骗着么妹玩;他要么妹回家去,他继续做他自己的事。
一到家,么妹满屋搜了起来,仍然没有影子。姊姊和妈都说没有看见她转来,她们又骂她。大家都急惶惶地跑到屋外去,大声地喊,大哥大声告着她们:
“我讲的她在逗么妹玩,我刚才看见她在后山上跑,不信,回去她一定先到家。”
大哥再三说他没有看错,她在树丛里乱跑得好笑。于是她们赶快走回去,果然她在厨房里洗脸,脸红红的,气喘嘘嘘的,望着她们傻笑,不说什么,么妹跳拢去抱怨道:
“你为什么骗我?骇死我了,什么地方都找到,你没有听见我喊你吗?”
于是她大笑起来:
“我听见的,我看着你走回来的。我特意逗你玩玩。”
“你不该。你丢开我太久了。”
妈看见她手上被刺拉破两条口,还冒着血,赶快替她来捆。妈心疼地说道:
“你看你,太小孩气了。”
“我以后不乱跑了,好不好?”她妩媚地望了妈,大家都笑。果真她有好几天没有走到外边去。
可是到第四天,么妹去扯猪食的时候又失掉了她。么妹以为她到菜园去了,菜园里没有。妈坐在大门边太阳底下纳鞋底,没有看见她。姊姊在池塘边洗衣裳,也没有留心。奶奶说家里不会有,好久都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了。么妹走到她们常玩的地方,一些大树下,一些花丛中,什么地方都没有。她又沿着路朝外走,大哥骂她傻子。他们都没有看见她,她并没有走出去。么妹又跑转家,家里还是没有。姊姊也同着她找。她们走到后山,许多新竹子都长得好高了,也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们又惶急了,将这事告诉爹了。爹更出乎意外地慌张,大声骂着她:
“打死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不是叮嘱过你吗?你怎能让她一个人走开?”
他大声吼道:“回去不准做声,等在家里做你的事。到田里去。我看看就来!”他披上丢在田坎上的夹衣,拿起旱烟管,就走了。她们没有法,只好静静地等着。
终于他们一块儿回来了。爹重重地罩着一层忧愁,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到田里去了。她自己一人笑着,说她走迷了路,找不回来,打了许多圈子。她特别和气,因为她知道她给了这家庭一些不安。么妹为她受了抱怨,挨了骂不但不生她的气,还非常同情她。她对她父亲的不快,有点反感,使她对她有点抱歉。她悄悄问她: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你要出去,喊我陪你。远近二十里路,我都认得。”
“唉!我太倦了,你让我歇歇吧!以后我再不跑了,要他们放心,这值什么呢?有什么要紧!”
晚上,吃过晚饭(饭吃得不好,因为爹总不快乐,大约因为白天的事),爹把哥哥们喊去睡了,又喊么妹去睡。么妹有点不愿意,可是也只得躲在床上,好久都没有睡着。她听见三小姐在说话,在笑,笑得很寂寞,仿佛是说她走错路了的事。姊姊和妈哼哼唧唧地答应她。他们慢慢将话扯到别的好远的事去了。后来她听见爹在说了,声音极低,她听不清,只听见三小姐接着说道:
“那信不得。高升不是好人。你们看我,我有什么不好……”
么妹想:“这是对的,她有什么不好?谁还讲她不好?”
爹又说,还是听不清。三小姐又抢着答道:
“大老爷你知道的,他成天躺在烟灯边,他知道什么,一切全听这起小人的话……”
“他们都是公子少爷,不干好事。他们这么看守我,城门边守人,不准我进城,不给我一个钱,这是他们的不对。我到这里这么久了,你们应该知道我,我是像他们讲的那么可怕吗?”
么妹不懂,谁说她可怕,她的爹,她的哥哥们,她的底下人?为什么他们将她送下乡来?为什么高升要骇爹?他一定同爹讲了一些什么……
“……”爹又说了,后来的声音比较大一点,他说:
“总之,你应该知道你的危险,他们要你呢!而这干系,也太重了,我们一家人老老小小吃饭都靠在这上面,你是懂得的,只要你家里有一个主子喊我们滚,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看,我上有老娘,下有……”他说不下去了。
堂屋里没有一点声音,么妹觉得鼻孔辣辣的。
好久才听见她答道:
“你们不能老靠着我家里。这是靠不住的,你们应该觉悟,你们应该想法,其实你们吃了亏呢。不过,好,你放心我,我决不跑远。其实在近处走走,没有什么要紧。”
后来他们又讲了些别的。么妹无心再听,便睡着了。
5
现在么妹更不肯离开她了,当然因为她爱她,也实在因为妈又再三地叮嘱。么妹虽说成天跟着她,但一当她稍稍露出有点倦的时候,么妹就觉得有些抱歉,有点对父亲起反感,只想让她跑远点玩去。有几次她向她说:
“我想你讨厌这地方了,这里真不好玩。”
“我喜欢这里,我实在不想城里,实在都一样。不过……”
“今天引你到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吧。那里有好些鸟,有好些菌子,石缝边还长满兰花,一个山都香。好不好我们悄悄去?”
她拒绝了么妹,笑道:
“不,你真好,么妹,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知道吗?爹知道了会骂你的,或者他会把我送到城去。我一到城,家里就会把我关起来。假如不是我威吓他们,我还不会下乡来呢。”
“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
“就因为他们要作恶。你不知道他们,他们真是些虎狼呢!只我母亲除外,可是她太懦弱,她没有办法,我非常可怜她……”
“虎狼,”么妹心里想,“为什么将他们比做虎狼,虎狼是吃人的呀。”
“爹说你们家里阔得很,房子几多大,哪里会有虎狼呢?住在里面的人,当然都异常和气,不会凶野的。”
她笑起来,拉着么妹的手,笑着解释道:
“你还小,世界上的事你懂不多。你没有到过城里,你们虽然穷,可是你们一家人勤俭,靠天,靠运气,你们将就生活下来了。你没有离开过爱你的家,家里人都好,都本分,都安命,不怨天尤人,你自然觉得很幸福了。你实在算幸福,因为你没有看见罪恶,你不懂呢。你哪里晓得惟有虎狼才住在高大的房子里呢?”
么妹想了半天,还是不很懂,后来她说道:
“姊姊也不喜欢你们一家人,常常无缘无故恨他们,但她说不出理由,妈常常骂她;奶奶也说她刻薄。奶奶说我们三代人了,都靠你们家里,你们老太爷对我们好过,我们应该知道恩典;不过近年来奶奶也有点叽叽咕咕了。去年夏天我们整整吃了两个月蚕豆和包谷,因为高升派人硬将谷子抢走了。爹气得什么似的,妈只哭,不过后来也好了,都做事去了,便忘记了这事。爹说这谷子本是你们家的,高升他们太狠了,不该不替我们留一点,我们都是好几十年的人了,我们从爷爷起,从来没坏过一点良心。我想那时一定你们也没有谷子吃,爹说去年的米都运走了,远处都没有收成。”
“唉,那不稀奇。这就是我告你为什么他们是虎狼的道理了。他们不仅抢走了你们的粮食,替我们家种田的多着呢,别人还是大块大块地包着的呢。他们四处都抢了来,我们两排仓屋都塞满了,后来又大批地卖出去,那时米价涨到三倍了呢。你们哪里晓得。你爹太好了,那么驯良,不是活该?实在你们这些乡下人太善良了,为什么安心啃蚕豆同包谷?”
“不,爹不会的。爹连高升都恭维,姊姊顶瞧不起他。高升派人来抢谷子,爹动也不敢动,当然是因为打不赢的缘故,实在谷子要那么多也没有用处。”
“怎么会打不赢,你们有那么多的人?从这里望过去,再走,再望过去,无止境的远,所有冒烟的地方,那些草屋里的,那些打谷场上的,那些牛栏边的,所有的强壮有力的,都是你们的人呀!”
她还说了许多,又耐烦地解释,么妹都听痴了,听得高兴了,跑去找哥哥们,要她再讲给他们听。他们都为她鼓动了,可是谁也不敢讲一个字。赵得胜看管儿子们很周到,常常对他们说道:
“不要听她的,她当然有道理。可是,她是一个小姐,她不知道艰难,她把事情看得不同,事情不容易呢,你们知道吗?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多少万年了,人也才到这样儿,我们现在要把这世界打一个转,可能吗?我们祖宗都是这么活下来了,我们为什么要不安分?知道吗?我有娘,你们也有娘,而且你们还得讨亲,生儿子的。现在懂了吧,为什么他们家将她送到我们这里来。她在城里也这么煽惑着人。别人要抓她呢!高升说她厉害……不过,她是个好姑娘,她的德行几多好。她实在也有理,不过不准你们听她的!”
赵得胜的话,儿子们都觉得对,他们有个完好的家,他们将就过得去,为什么他们要不安分?假使他们家里有一个人稍微动一下,那家便要为这人而毁了。他们还不到那种起来的程度,那种时候还没有来。
可是她有点迷人,一家人都同她更亲近起来。妈总喜欢握着她的手腕说:
“为什么你不像那些人一样?都能像你,这世界就好了!”
她笑着拍妈,做出一副调笑而威吓的神气:
“你又忘记了!不准望别人,得靠自己!”
家里常常生活在一种兴奋里面,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兴奋,因为大家现在都有了思虑,一种新的比较复杂的思虑。
她还常常讲点可笑的故事,还不忘记做得非常顽皮地惹他们快乐。他们太劳苦了,他们需要一点娱乐。从早到晚他们不敢懈怠一点,也不能懈怠,只觉得事情太多了,而时间总不够。她在这里,真是太好的事,每个人都觉得她是最不可少的了。因此他们更爱她而保护得更周到,他们时时替她留心一切,都知道为什么要留心这些,都知道怎么保护她了,不过么妹还是不很知道,她实在太小而且不留心了。大哥常常暗里监护着她,不让她走到外边去。他自己也好久没有出去了,从前是常常爱在黄昏时节在外边跑跑的。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他们后山上的树丛中走着,大哥骂了几句娘,才走回来,他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后影有点像毛老三呢?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回家来,看见姊姊一人坐在石磴上望天,身上穿一件白布单褂,外罩青布围裙,围裙上面用白线挑满了花。他仿佛想到什么,笑道:
“你这丫头,坐在这里想什么?还不做事去?”
姊姊掉转头来道:
“我刚刚才来呢。我应该歇一下了。爹昨夜还在场上领了鞋样来,说在月底要送十双纳好的底去,我们娘儿们还够赶呢。”
她又去望天。可是他笑道:
“哼,你刚刚才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呀!你这鬼!”
姊姊奇怪地、不懂地望了他一下,不愿理他,冲进屋了。
大哥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有所得地笑了。他嘱咐么妹道:
“留心姊姊,不准她乱跑。”
“她从没有乱跑过呀。”
“不要多说,悄悄留心就是,有趣呀!”
么妹真的常跟姊姊跑起来,不过一点也没有什么趣味。姊姊成天料理着三顿饭,一大篮衣,闲了便帮忙纳鞋底,三小姐也帮着她赶工。姊姊爱同三小姐说一些梦话,说她若是男人,早就丢开家一人走了。么妹问她走到哪里去,她就笑:
“你不懂的,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要轰轰烈烈做桩事大家看。”
三小姐也望着她笑,说道:
“我相信你,你是能干的。你应该做呀!男人女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