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光慢慢地近了,已经下了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住她了。
么妹不安地喊着:“是的,她来了!我们回去!告妈去!”
但是她身边的人却还是很安静地吹着哨子。
她相信她已听见了什么声音,是在讲话吧,风送来的,假如这夜有月亮,她一定能看清人影了,她发疯地去拖他。
可是他只将身体靠得更适意些,他吼道:
“走!你回去!不准拖我!我要留在这里!”于是他继续吹下去。
她果真一人跳着跑回去了,因为灯光更近了,她确实听到走路的声音。
一到禾场,她就喊起来:
“妈……”
“你这丫头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哥从家里跳出来捉她。她仍旧喊道:“妈!爹!她来了!三小姐来了!”
立刻都涌出屋来,她钻到妈身边去,妈握着她说:“冰冷的手,你这东西!”
姊姊另外点了一盏灯走出来,三条黄狗随着人走到桂树下。么妹看到他们已走到土地屋旁了,仿佛那矮矮的白墙在灯光中晃了一下。爹大声地喊着:
“是高升吗?”
“赵得胜怎么样,你们等急了吧?”是高升的声音。爹便又说道:
“为什么才到?”
“唉……”
三条黄狗都汪汪地吠着,跑到前面迎接去了。么妹紧紧挤到妈的膝下,不安地望着。妈一面叱着狗,一面也往前走。她看见高升走了进来,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他后面走着一个小身架穿袍子的人。在这人的的背后,便有赤脚扛着东西的大汉子。她不觉失望起来,拉着妈叫道:“问他,问高升,她没有来!”
妈还没有做声,那小身架的人便快走了拢来,说道:
“是赵大妈吧,你人好吗?”;
都为这声音吓着了,妈叫道:
“呀,是你,三小姐,怎么走来的?”
姊姊也走拢来,灯光照在三小姐的脸上,两个黑眼在闪,短发覆在她额上。她握住姊姊的手,笑起来了:“呵!桂姊!”
么妹不敢伸出头来,挤在妈背后,随着又走近去。好些人都在说话,听不清,她心里也乱得很,说不清。哈,这不是她所想象的,完全不是,她穿着男人的衣裳。
3
天亮了,鸡还在笼里叫。是什么人在堂屋里走,呵,是大哥在开门;爹也起来了,吃着烟的是他吧。么妹醒来半天了,悄悄地蜷在被窝里不做声。姊姊在穿衣服,又轻轻地溜下床去,她看见么妹大张着眼,不觉笑了,低低地说:“不准闹,懂得吧,我到厨房去了。”么妹望了对门床上一眼,好像有一缕微细的呼吸从那里传出来。唉,过去的,全是梦,全是幻想,她哪里知道她是这么一个样子,一个更使她奇怪的样子。她一点不骄矜,不华贵,而且不美好。她不像一个小姐,或是一个女仙,但是她却有点迷人。么妹觉得她太可爱了,比她想象中的更可爱,容易亲近。么妹觉得妈也喜欢她,姊姊也喜欢她,而且爹也不像那么忧愁了。他很高兴同她讲着一些城里的事。大家都不受一点拘束,都忘记了她的小姐的身分,真像是熟朋友呢。
有人进房来了,拿了什么东西出去了,是妈吧,不,好像是小哥。这家伙要讨骂了,他为什么跑进来,他应该知道他会吵醒人。她昨夜自己告诉我说疲倦得不能入睡。我听见她好久好久才睡熟;她翻身得真怕人,为什么呢?一定臭虫咬着她,这个日子又哪里有臭虫呢?……
太阳出来了。这天又是好天气。么妹探头往外望,忍不住便跳下了床,急急忙忙地穿衣服。正在要往外跑时,一个声音却止住了她:
“等我一块走,么妹领我到厨房去洗脸。”
她回过身来看,三小姐已撩开帐,露出半截身子。她笑着说: “我起身得太迟了。是不是?”她看着手上戴的一个什么东西。
“不,妈说你应该多睡一会儿,昨天坐了半天轿子,又走了二十里路,睡得太晏了,总是三更过后,你自己也说累得很。”
她跳下了床,她赤着脚的,唉,她真奇怪!
她们从穿堂走向厨房,哥哥们房里还有人在打鼾,么妹偏过脸去瞧,哼,这该死的高升,还大张着嘴呢,样子真难看。姊姊已热好一大锅水,另一个锅里煮饭。她们看见她低着头在烟雾中捆草把;她的发显然还没理好,有点蓬松。三小姐四面望着,说道:
“告诉我,怎样做,我好帮你。”
“你不会的,这里脏得很。你转去吧,我要么妹送水来。你昨夜睡得不够。”
“哪里,这里空气太好了。我觉得太舒服。”她从门边望着外边的田野,露出一副小孩的神气,向着姊姊踌躇地说道:
“我不想洗脸了,我要在外边去玩一会儿,好不好?你们什么时候吃早饭?”
姊姊笑着说道:“当然好,么妹你陪着她。”
她很快地便朝外跑,么妹紧紧跟着她,她们跑到池塘边,跑到山坡边。跑到昨天来的路上,又跑到一些窄的田坎上,她贪婪地望着四周,用力地呼吸,望着么妹的天真的脸叫道:
“你真有福呵!”
么妹不懂这话的意义,傻笑起来。她握住她慢慢地向冲口走去,远处山上一片红的东西在太阳下映着,她柔声地说: “唉,你们这里的花真多,我记得从前我来这里也是春天。唉,那一段的快乐生活时时使我怀念呢。现在我又到这里了,多么奇怪的事实!哈,么妹,你那时真小,我常常抱你,六年,七年了!你们这里一点也没有变呵!”她掉转身去望,只觉得这屋子有点旧了。当然在另一种看法上,这是这景色中一种最好的衬托,那显得古老的黑的瓦和壁,那茅草的偏屋,那低低的一段土墙,黄泥的,是一种干净耀目的颜色呵!大的树丛抱着它,不算险峻的山伸着温柔的四肢轻轻地抱着它。美的田野,像画幅似的伸在它的前面,这在她看来,是多么好的一个桃源仙境!
“叱,叱”
么妹看见她爹了,他站在犁耙上,正在转弯,她大声地喊着:
“喂!喂!”
爹将鞭向她们扬了一扬,又赶着牛艰难地走去,在一些不平的土块中颠簸着,土便在他踩着的耙下松散了。么妹快乐地告诉她:
“那是我爹呵!”
两人停了下来,都望着那大牯牛引着那壮健的人。那人驱赶着牛,不住地喊“叱,叱”。
“唉!你有一个这么好的爹!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家庭!”
么妹想起一家人,真的更快乐了。
她们舍不得离开,站了好一会,还是么妹说:
“我们找个坐处吧”
于是她们向旁边走去,去到一株大榆树下,这就是昨夜么妹在这里等她的地点呵。么妹想起昨夜来,想起她的幻想,不觉出神地望她。她比昨夜看来,又美好一些,她确实有点白,不过她不应该把她那黑油油的发辫截去,她不该穿着这么一件蓝布的男人们的袍子。她的鞋子也不好……“呵,这地方我记得的,我们在这里玩过,好多次捉迷藏的时候,我躲在这里,那时真热闹。”。她跳到土地屋前,端详着两个一尺多高的泥菩萨,笑着向么妹说:“它们还是同从前一样呢。”接着她又在墙上找,找了半天,有点失望的样子:“什么人将这个抹去了,像刚刚才抹过一样,这不错,我从前在这里写过字的。”
一个老鸦从树枝上飞走了,树枝轻轻摇摆了一下,么妹笑着向她说:
“过两天这树便要落下一些钱来,你相信吗?”
“我相信的。”
她们便坐在昨夜么妹和大哥坐的地方,她忘情地望着远方,么妹又望着她,带点爱好和神秘。背后有声音传来,是湿的泥溅着水的声音。么妹侧着头看了一下,轻轻地触了旁边的那人,轻轻地说道。
“看呵!这是他!他是我的大哥。”
完全不能认识了,那看牛的顽皮孩子就是这卷着袖子,赤着腿,健实的少年农人吗?好多次她骑过他的牛。和他骑在一块,她上去下来都要人抱,然而他只一纵便都解决了。她又想到过去,过去好多琐琐碎碎的游戏,她想起了那牛,她不觉问道:
“现在是哪个去管那牛呢?他还在管吗?”
“不,他大了,他帮爹种田,爹讲他比两条牛还得力。爹喜欢他。他实在比爹能干。小哥也能够在田里做事了。牛没有人管。多半是我带着牛去玩,可是妈不准我们跑远,妈说大哥小时候常常把牛带得太远,有几次被恶狗咬过。”
于是她们又去望他,他正弯着腰在修理一条田坎,他不知道旁边不远正有人。
么妹喊起来。
他诧异地抬了一下头,可是又俯下去了,他不愿意答应她们,他答应不出来。
“呵,我认得他的,他的脸貌和神气都没有变,他只大了。为什么昨夜没有看见他,我确实没有看见他。”
“他昨夜……”
姊姊在屋口的桂树下大喊着。么妹跳起来道:
“好,就回去,吃早饭了。”
“我们同大哥一块儿走吧。”
“好,大哥,来呵!我们一块回去。”
大哥没有理她,还低着头。
她们走过去,站在一条刚刚修好,窄得怕人的田坎上,这时大哥才抬起头来,急急地说:
“不要来,留心摔着。”
“赵金龙!”
两手全是泥,脚陷在水中,他不做声地走到她们面前来。三小姐说道。
“你不认得我了。”
他望了她披着短发的脸,还是没有做声,走到她们前面。湿的脚沿路留下一些泥印,白布的单裤卷得很高,黑布夹衣,裸露着两条臂膀,都是红的颜色。么妹看见他不说话,有点不满,她骂他:“呆子!”可是她又接说道:“他实在很好。”
三小姐只笑了一笑。
接着他便走快了,没有等她们,一直朝厨房走去了。
吃饭的时候三小姐没有看见他们,后来才知道他们父子就坐在灶门前早餐的。因为他们都脏不过,怕小姐不喜欢,所以不进来,而且以后都不进来吃饭,她们说那两弟兄都粗野得怕人,不懂理。
高升走了。走时说过几天再来,小姐要什么吃的东西,或者穿的。他好带来。可是她没有说要什么,对他非常冷淡。她没有露于一丝想家的样子。显然他又同爹讲了一些什么,当中午爹再回来时,爹又像隐隐地藏着什么似的,他恳求地对他的小女主人说:
“三小姐!你当然懂得好多。你只在这冲里玩玩,老么侍候你。乡下也比不了从前,人心不古,哪里没有坏人!”
她坦然地答他:
“老赵!你放心!我懂得!高升这东西就不是一个好人,你不要听他。”
么妹不懂得这些什么意思,也不求懂,她成天陪她玩就完了,妈说的不必做什么事了,唯一的事就是守着她。
事实使一家人没有什么不安,而且更快乐起来。她一点不拿身分,非常随便,同他们一家人玩得像兄弟姊妹一般。她淘气得怕人,不准他们再在厨房吃饭,而且在吃饭的时候,总要讲点使人笑的故事。开头赵得胜还有点觉得不好,常常要做得恭敬点在这小姐面前,后来也就惯了。他望着她,觉得还是同么妹差不多大的小孩,虽说能说许多故事,许多道理,使人忘倦。她又常常帮他们做事,譬如打谷,垫鞋底,她都做得来,她举起那些大鞋底来笑,她也不讨厌奶奶,城里姑娘不讨厌一个乡下老太婆,真是少有的事。
“高升这东西有点鬼……”,赵得胜终于这样想了。不过马上他又放弃了这想头,因为他觉得无需再怀疑什么,再想什么,她若能住下去,也是很自然很好的事。
4
天气像凑趣一样,一天好似一天。夜晚常常下一阵一阵的细雨,可是天一亮,又是大太阳了。风微微有点清凉,有点湿,有点嫩草的香气。还有那些山,那些树,那些田地,都分明地显着那青翠的颜色。天也更清澈,更透明,更蓝粉粉的了。人在这里,工作虽然劳苦,也是容易忘记忧愁的一种境地呀!这家比往年还平和一点地生活下来了。第一,高升从城里来过一趟,带了些熏腊的鱼肉,他们托小姐的福,常常有点荤菜吃。菜园里小菜也多了些,么妹和三小姐都能帮一点忙。第二,种多下地了,他们精神上没有拖累,天气又好,不会担心到那些天灾。而且,他们热闹了许多。他们可以找到一个人来听他们的家常,听他们一生的劳苦,听他们可怜的享乐。这人不但听了,还要答应他,还要追问下去,还要替他们解释,解释这劳苦而得不到酬报的原由,而且她给他们理想和希望,并说明理想实现的可能。她教导他们,鼓舞他们。可是他们仍然将她看做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因为她不会忘记常常特意淘点气使他们发笑,使他们忘记了她的身分,只想打她一下,或者摸她一下,甚至抱她一下。么妹成天陪着她,时时摆出一副高兴的脸,家里所有的琐碎事都是她们做了。一早就同大家起床。三个男人背着一些沉重的东西出去了,姊姊烧饭,妈整理房间,她们便去开鸡笼,点着数,有七只,还有五只鸭,她们照管得很好,没有被黄鼠狼吃掉。她们又去看猪,都养得好,这都是不要本钱的。牛有时牵出去了,有时还在栏里,她们爱看着它睡在地上吃草。她们还要到菜园里去采些要吃的蔬菜下来,她们不仅泼点做肥料的水,还要细心地去抓虫。么妹告诉她做这许多工作,有时还指挥她,她们都没有觉得什么不相宜。她们一得闲,便跑到池塘边去搅水玩,或者跑到冲口边看插田。近来大哥总爱在离家最近的田里做活,有时就在屋外边。他们在做事的时候,时时都可以互相看见。她们喊他,他答应。他一唱歌,么妹就接声了。么妹还教她唱歌,她笑;她教么妹唱,么妹也笑。多么奇怪的歌辞!么妹又把这些教她大哥和小哥,两兄弟常常不怕羞地在做事的时候唱起来,有时是在走路的时候,有时是在洗脚的时候,多么雄壮和激动人的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