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开映了,无论影片怎样,她都是满意的,她不是来找那动人的情节的。她理想的总比这些更好。她更不需要在这里去找到美国人的思想或艺术,银幕上的一套,她都是熟悉的。她若要找什么思想和艺术,她说她可以去看书。她完全为的是享乐,她花了一块钱来看电影,有八毛是花在那软椅垫上,放亮的铜栏杆上,天鹅绒的幔帐上,和悦耳的音乐上。乡下人才是完全来看电影的。
望微呢,过去也曾迷恋过这些映画,在无聊的时候,他来看过,他要看的是那些浪漫的情节,那些奇突的悲喜剧,和那些美丽的袒着的半身。现在呢,他很忙,他无情趣来鉴赏这些,而且这些无意义的作品,管你是花费了几百万,几千万的本钱,在他都变成了无聊的东西,有时竟是可痛恨的东西,因为它太容易麻醉人,它给社会的影响,太坏了。这实在不是他,不是他们一类人所能过目的,这只是资本家和他们的太太小姐们的消遣品!然而他为了玛丽,爱他的人,他忍受了,想起他常常将她一人丢在家里,他只好在这些地方,为她的快乐,委屈自己算为补偿。
玩到夜深了,才回去,玛丽似乎还不够。但看到那疲倦得要死的望微,也只好将那未尽的意兴收束了,望微真是太乏了,眼睛很红,头脑又胀,一身骨头都在痛,到家后总是一倒上床便睡着了,这在玛丽是稍稍以为遗憾的。
6
生活像这样,也算很快乐,不过时间一拖久,就支持不来,望微太劳苦了,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睡眠。而玛丽是太空闲了,寂寞使她烦闷,她常常向他说:
“我觉得过去太好了,怎么能得你又回到我这里来,永远属于我,但是我想,这只是女人的幻想罢了。唉,望微!我常常一想起我的弱点,女人的弱点,我就会恨起男人们来。”
望微知道他们中的不调协,玛丽若是一个乡下女人,工厂女工,中学学生,那他们会很相安的,因为那便只有一种思想,一种人生观,他可以领导她,而她听从他。可是玛丽是出身在比较有钱的人家,从没有受过一点困难的人,她的聪明更造成她的骄傲,她的学识却固定了她的处世态度,一种极端享乐的玩世思想。她信仰自己,她不屈服人。有时她会更倔强更顽固起来。望微看到这危机,像世界经济危机一样摆在眼前,但他爱玛丽,玛丽是毫无瑕疵的美丽,而且她确是聪明,又有手段,有胆量。她的缺点便是环境太好了,她只耽于一些幻想的美梦里,不愿接触实际,因为这些都太麻烦,都太劳人,在她看来是不美,太俗气了。她已经二十岁了,最要紧的是保留她的年轻,她不愿为一些事把她的青春抢走了。望微深深了解这些,常常在找挽救的方法,方法稍微笨了一点,她会知道,便嘲笑起来,她说:
“总之,望微!你又白费了,玛丽若要参加革命工作,很早便动手了的,你可以相信我是不缺少机会的。只是,现在,我不是不相信,我有点厌烦这些,你不必来宣传,而且你,我说在这里,以后看吧,你一定会牺牲的。唉,这是不值得的;因为,认真讲起来,你留着是很有作用的。”
她讲的没有错,她真有点厌烦这些,她从不同他谈讲他工作的事,不看他拿回来的书报。她整个的情趣都放在她自己身上,她看一些小报,那些关于女学生或者皇后的事,那些关于运动选手的事,还有那些电影明星,长三妓女的事。望微很不喜欢她这样,有时忍不住也说她几句:
“玛丽!这种趣味的享乐,我看也不高明吧!你从前似乎没有这种倾向”
玛丽一定这样答应:
“只要你在家里,我可以不看这些,我实在太寂寞了,我需要消遣,而你的那些书,却不是消遣的。”
“那你同我一块儿在外面跑去,好不好,也只当好玩一样?”
玛丽撇着嘴笑了。
经过几次怂恿,玛丽有点动心了,实在她是太寂寞了。于是有一天望微同她到一个不重要的会上去。
吃过中饭,她便开始打扮,精意打扮,她料想到会的人,穿得一定都破烂得很,比望微还可怜,听说这些人都穷得很的。而她呢,她并不是去骄傲,或炫示,但她要他们惊诧,惊诧她的美丽。她要将那些革命者的头脑扰乱。她很高兴她的这些浪漫设想,这些设想的胜利实现。
在镜子中来回照着,看不出一点缺点,她认为满意了。她坐下等,等得非常心焦,直到三点钟的时候望微才气喘嘘嘘地跑回来邀她。她还想再照一次镜,想征得望微对于她的打扮的赞赏,也没有时间了。望微看她已穿着停当,只高兴地说:
“好极了,我还怕你没有预备。好,走吧,我是又迟到了。”
他忽略了她的衣饰,慌张地在前走着。
果然到迟了,已经在讨论某项工作进行的方略和步骤,因此他们对于这迟到者没有表示欢迎,大家只交换了一次眼光,便继续下去了。望微带着玛丽坐到桌的一角,一个小小的声音送过来:
“望微,好家伙!你总不按时到会,以后再这样,恐怕要受处罚了!”
没有人理她,只有一两个人的眼光,稍稍在她脸上掠了一下,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感觉。
她望这些人,大约有七八个吧,有两个穿着哔叽长袍,其余都穿着洋服,年纪都很轻,还有两个竟像小瘪三的样子,可是他们都有一种同样的特色,都显得非常兴奋,一股澎澎湃湃的生气,泛漾在脸上。她已意识到,只有她却缺少这生气。
她呢,她也常常兴奋过的,然而却是怎么样的一种兴奋呀!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于生命的进取,而全是充满着淫荡,佚乐,一种肉欲的追求和享受,那固然在某一时,某一种地方显得动人和迷人,可是一到了这地方,是多么地显得无色和丑劣啊!她微微意识到这里,开始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这时的望微,似乎全忘了她。他更显得沉静,发表的意见最多,又最简要;他不理会她,也不望她;她有几次去稍稍碰他肘子,表示她的不适,他没有觉到,却还将肘子让开些。于是她慢慢对他生起恨怨的心来。
越坐越无聊了,她没有心去听他们,那与她无关。不知为什么,她还憎恨起那些人了。她只想离开这里,又没有机会同望微说一句话。时间是五点,六点,天黑下来了。她看情形,还是没有休止的情形,她已坐得一身都不舒服,只想发一次脾气就好,最后她取了一副决然的神气,站了起来,望微才问道:
“你要什么?”
她傲慢地答道:
“我还有点事情,我要先走了。”
“好,我一会儿也就完事了。”
望微只稍稍站起了一下,递给她一只大红皮包,是她忘记拿的。
这时全体都望了她,目送着她,可是并不是爱慕的眼光。
她骄矜地,故意摆出贵妇人专有的一种步调,走出了大门。
会议毫无阻碍地继续下去,直到七点半才完事。望微拿起帽子预备走时,适才当主席的叔茵却向他说:
“晚上有事没有?”
他想了一下。
“没有。”
“我们一块吃饭去。”
叔茵这样说,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来看了一下。
他想到玛丽。于是回说他要回去。
“时间不够了,从这里到你家,至少要一个钟头,你怕那人儿还在等你吗?”
他有点犹豫。
叔茵又说道:
“你说你预备介绍入会的那位女士,便是今天的这位小姐吗?”
“是的,我想她很能工作,而且我希望她这样。”
叔茵把眉头皱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
“我想,望微!你要失败的!她是一个有成见的女性呢。”
望微黯然点了一下头,回答道:
“我最怕那痛苦的一刻的到来,因为那不是玛丽所能忍受的。现在我知道的,她已经太忍耐了。”
他决定还是回家吃饭去。他等了好一会,她都没回来,真是难堪的时日呀!他想起玛丽常常是这么等他,他越觉得她可怜,他预备等她回来,多多给她一点温柔。
7
到十二点的时候,望微倦得几乎睡着了,才听得那高跟皮鞋的咯咯一一咯咯的声音,从楼梯下一直响了上来。望微很不安地爬起来去迎她,在电灯光底下,他没有看出有一点不愉快的痕迹留在她脸上,她快乐地,高声叫着:
“你没有睡吗?真对不起,劳你久等了!”
她站到衣柜前,去审视自己发烧的颜面。
望微安心地问她:
“玛丽,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不必知道的,与你没有关系。你说,我几时盘问过你呢?”
“但是……”望微走到她面前,做出一副可怜的颜色,“唉,玛丽,你生我的气吗?”
“没有。”玛丽笑起来,而且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但是,玛丽,你必得告诉我的。”
玛丽只快乐地笑着,她看见那几缕悲苦的纹络,深深刻在他的脸上,她掩饰不住自己的胜利的欢容。她对他已起了一种复仇的残酷的心。她要磨折他,要他痛苦,因为他冷待了她,这不是一个热情的女子所能忍受的!
她永远不忘在会场的一刻,在那时候,可以说,她是不存在的,尤其是不存在望微的心中。她坐得挨他那么近,为什么好几个钟头他都不想到她,望也不望她一眼,明明知道她是不惯于那种生活的。而且她走的时候,他也不送她,不同她说几句话。这于一个骄傲的女性,未免有点虐待了。当时,玛丽走出会场的门,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恨望微,恨那些人,恨那所谓会议!她曾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听了许多,但是,没有一句话是可以使她佩服的!什么说成天那样坐坐,谈谈,便是革命工作,那真使她灰心,她并不是不革命,并不是不可以耐劳工作,不过她假如要干,她是不愿像这么坐坐就完事!
自然,这种思想还是基于她的虚荣,然而从此她对望微便失去了一种敬意。因为她看不起他的工作,完全是一种无理的,敌对的蔑视。而且他离开她,也成为一种不可忍的事实。从前,她容许过了,那是因为她爱他,不愿干涉他,尊重他的意思。现在呢,她明白了,她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他应该除了她不能有第二种生命;如果他要强抗,她便要使他痛苦,为她给予他的许多没有酬答的爱情报仇。她决定了,她起始一人去游逛,预备先给他一点苦味尝尝,使他也不安地在家里等她。于是她一人跑到饭馆去吃饭。饭馆里尽拥挤着一对一对的年轻人,或是成群的,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许多人都用诧异的眼光望她,她心中也难过,她时时都还想到望微。但是,不久,忽地从对座送来一声惊异的快乐的呼声:
“呵,玛丽,是你!”
她抬起头去,一个身材适中,穿西服的女人跑了过来。她也欢喜得心跳了,她也叫起来:
“呀!茉兰!”
她们紧紧握着手,互相望着。好久,茉兰才诧异地问着:
“一个人吗?”
她有点惭愧,只好说本来还有一个女友,因为有事,先走了,现在只有她一人。
“唉,那太寂寞了,到我们那边去。”
玛丽想推辞,可是茉兰已经招呼那穿白衣的侍者了。玛丽只好随着她走到对座去,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茉兰替她一一介绍,玛丽看他们,都是些漂亮的,打扮得很人时的男女,可是她觉得都不如望微好看,望微是一点也不俗气的,但是她振作起来,因为那些人的眼睛都时时跟踪着她的。茉兰向她说,一半是奉承,一半是真的赞赏:
“唉,我们快一年没有见面了,可是,玛丽,你怎么更变得美起来了。”
大家都对她那身精心打扮的服装望了一眼,这是她今天花了好几个钟头的工夫,预备去博得一声赞美的。
她同茉兰过去是很好的朋友,现在又重新遇合了,还正当着寂寞的时候,她怎么能不高兴,所以她虽说不免时时都挂念着望微,然而她很快乐地吃了这顿晚饭。
茉兰愿意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但她不想就回去,她请茉兰同去看影戏,茉兰也是好玩的人,自然便答应了。她还特意到一处离家较远的地方,好回来得更迟,让望微多等一会儿。
一切都正如她的意想,望微很苦地等着她,她无须审视,便知道是该她满意的时候了。虽说她后来为他逼不过,告诉了他她在什么地方,但她没有说出茉兰来。他还为她难过,说以后他愿意陪她玩,因为一人太寂寞,玛丽也太可怜了。不过玛丽不多说,仿佛这在她都是一样。她懒懒地伸了几个呵欠,她脱了长袍躺在床上,安心睡着了。
第二天,当然还是照旧的一天。望微不等到睡够就爬起来了,玛丽接着便也惊醒了。她一点也不迟延地跳了起来。她一点也不帮他的忙,一任他艰难地做着打扫的琐事。她只专心对着镜将自己打扮起来,望微几次问她:
“玛丽,为什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她淡淡地答。
到十点半的时候,她穿着停当了,她问道:
“我们好不好去早点吃饭?”
“没有什么不好,去吧!”他心里有一丝不快,因为这天早上的功课,已被她耽误了。
两人同去吃了饭,互相说的话极少,像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转来时,玛丽却向他嫣然一笑地说道:
“我看我们都不必回去了,你可以去工作,或许你还有更多的事。我呢,我要去看一个朋友,好久没有见面了的。”
她给了他一个“再见”的眼光,便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很快地跑去了。望微赶上去问她,她显出一副坚决的神气,怒声地说:
“为什么你要管我?”
望微想再问她,还想同她说几句话。可是她却很迅速地跳上一辆黄包车了。他只好怅怅地望着她的后影,然后无力地转回家来。家里乱糟糟的,一切都五次序,四处都是她换下的衣服和袜子,脸盆里也满装着脏水,脂粉的腻垢,浮漾在那上面。他本想趁着这余空的时间,再做点事,可是思想尽缠绕在玛丽身上。他不恨她,只为她难过,断定她所以要这样离开他,是因为她还在生他的气,她虽装得那么冷淡,其实她是非常痛苦的。他躺在床上,那还留有她的香气的床,他想着她的一切,想着她的前途,她是那样的聪明。他不愿他们有分手的一天,他要同她携手在一条路上走,他希望玛丽会随着时代而转变,她不能再游惰下去,而他也实在需要与她在一块生活。
8
从此玛丽不常在家了。她去找茉兰玩,还有许多别的旧识的女人。她离了他并不怎样寂寞,可是她还在爱他,隐微地常感着苦痛。望微也苦恼,他比她还看得清,他想,假如有一天,玛丽离了他而飞去,那在他自然是难堪,但在玛丽是更残酷,因为他太忙,他还可以更忙些,他的信仰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不会为一个女人的去留而改变,他虽说在当时会很难过,然而他一定会用别一种力,他的理性来克服这残留着的爱情的弱点。可是玛丽呢,是一个好幻想好佚乐的女性,环境害了她,她一定无力自拔,或许会为她的悲苦打倒。他想到她的一切,他完全为她,要把她拖转来。但是,太少机会了,玛丽每晚都回来太迟,有时他已经睡着了。白天玛丽则常常比他还早就爬了起来。她冷淡得很,他想说几句温存话,她用方法挡住了。他虽说有那么一番好心,但他不是时间富裕的人,他怎能将整个心思全放在这上面?直到有一晚,他刚刚展开被窝,预备睡的时候,玛丽回来了。玛丽似乎多吃了一点酒,脸红红的,他不觉地说道:
“玛丽,你自己照照吧,唉,你真美!”
这在从前,玛丽听了这赞美,一定非常快乐,一定报他以更娇媚的笑,可是现在她只冷冷地说:
“不要瞎说吧!”
她像一个自私者紧闭着嘴睡下了。望微虽然睡在她侧边,却得不到一点温柔,他想着过去他们的热情和欢爱,不免叹气了。
“为什么这样叹气?你扰乱我的瞌睡了!”玛丽这样说。
“我想起我们的过去……”
“过去,过去了!有什么想的!”
“那是甜蜜的时日呵!而现在,我不忍说,玛丽,你真使我痛苦得够了!”
玛丽却发起怒来,用着她罕有的粗暴得怕人的态度,大声地吼:
“我使你痛苦吗?笑话!是你在使我痛苦!你有什么痛苦?白天,你去‘工作’,你有许多同志!你有希望!你有目的!夜晚,你回到家来,你休息了,而且你有女人,你可以不得我的准许便同我接吻!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成天游混,我有的是无聊!是寂寞!是失去了爱情后的悔恨!然而我忍受着,陪着你,为你的疲倦后的消遣。我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现在,哼,你颠倒叹气了,还来怨我……”
怒气噎住了她未完的话,她在一种可怕的痉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