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嘉吃得太少了,因为点心水果吃得太多,又因为爱情使她觉得太饱胀了。韦护担忧她,怕她消瘦,时时问她爱吃什么。她只说:“到你不将你的嘴唇给我了的时候,我或者可以想出什么是我最爱吃的。现在呢,我一样也不爱,一样也不讨厌。”韦护却吃得比较多,他常常想:“若是都能这样有胃口,我一定会很健康起来的,像从前一样。”
一到晚餐的时候,他们都要喝一点果子酒。丽嘉不很能喝,有时嬲不过,喝一大口,却不能全吞下去,好些都溢出嘴外来了。于是韦护便爱惜地在那红唇上将那红色的酒吮干。到底不知这是爱情的酒,还是果子酒,常常这么醉得晕过去似的两人默着,红着脸,沉沉地对望,常常一顿饭使人吃惊地要用两个钟头之久。
夜晚来了,丽嘉喜欢将三盏灯都捻亮。三盏都是红色的,一盏吊在房中央,是中国宫庭里用的八角的有流苏的纱灯,一盏是小小的纸罩的台灯,放在写字桌上,也可以放在床头,上下左右,均可转动,是日本式的玲珑的东西,另外一盏,是韦护来上海不久在鲁意斯摩拍卖行买来的,又不贵,又好,他们俩都喜欢的架灯,有紫檀木的雕龙架柱,一个仿古山水画的绸罩,因为是旧东西,龙尾上又缺了一小块,所以反觉得甚是别致。房子一为这三盏灯照着时,便更觉得热闹,更使人兴奋。墙上裱糊的褐色花纸,也就变成使人欢喜的一种紫褐色了。而且在灯光之下,他们都从眼里将可爱的人看出更可爱的地方,他们总是常常舍不得睡去。
不时又有一些钢琴的声音从邻居传来,纵使是不成段落的弹奏,他们也倾耳地听着,以为这便是爱情的合奏了。
一到夜静的时候,他们便将那两盏灯关掉,只剩一盏架灯在沙发的头前。沙发是长的,丽嘉靠在上面,有时有点冷,韦护便将那幅软毯披在她身上。他呢,他枕着她。他从她手上取一张诗稿,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去读他往日写下的悲凄的诗。灯光正落在那纸上,落在他的柔软的、微微棕黄的发上。他读完一首,她便给他一个吻,或者让他吻一下。诗并不是了不得的好,但那是他爱情的自白,所以他们会常为里面的一些句子动心,常常要打断,要停下来,因此倒更感到现在真美好,真充实。
韦护又常常为她口译点诗,那些他极喜欢,他觉得比他自己写得好,而是两人都要了解的好诗。她也极愿意安安静静地听他解释之后再来读,她觉得他读起外国诗来比他读自己的诗还好听。她说她也爱那些,只是她不会写。她说珊珊写了不少好诗,只是没有他的好。有时她的腿压麻了,韦护便抱着她,她便将她飞蓬了乱发的头在他胸前揉着。他要俯曲着头,才能吻着她似羞的娇嗔的脸儿,他极自然地将她当一个小孩般地抱起来摇着。
早晨,一让阳光透过纱帘,照到房里时,韦护便先醒了。他没有想他应到办事处去,只痴痴地望着那拂在她手臂上的黑发,和黑发下的白的、腻人的项脖,一种醉人的暖香从那每一个毛孔分泌出来,还有一点像乳的气味。他希望她多睡一点,她睡熟的样子更美,更使他在身体上有一种快乐的痛苦滋生。但是,只要他轻微地转动一下,她便惊醒了。她撒娇地喊着: “爱!韦护!爱!你抱我呀!”于是她张开了眼。他们紧紧地拥着,又狂乱地接吻。他们为他们这幸福的一天的开始赞颂起来,在枕头上,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他有几次强逼地要吻她的眼珠,使她的泪水都流出来了,她还是没有生他的气。
现在,她不一定要他走出外面才肯起床了,她还是穿一件男人的小坎肩,她喜欢这样子。她还喜欢游泳衣,可惜她不会泅水。她说一有机会,她要学会的。
于是,一切又照旧了,不厌地重复。
直到有一天,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他们两人闲谈到珊珊的时候,丽嘉才想起她已经将她朋友弃置了这么久。她对韦护说她要去看看她。韦护也想到他应该去理发,正担忧怕将她一人放在房子里,所以也就赞成了。不过他们还是为了舍不得分开,又延迟到第二天。
2
他们在弄口分手了,丽嘉坐在洋车上,车夫飞也似地跑去,一会儿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经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时分了,但她却只感受到一种喜气。她望着车夫的背,仿佛也是一个很可爱的背。她看到他快快掉换着的腿,她想,为什么他要这么高兴地快跑,他有什么希望在前面吗?唉,他不知道他却将我隔离韦护越远了。她一看见汽车过身,也要看一看坐在里面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韦护一样那么抱着。若是只有一个人孤单地坐在上面,她便怜悯地直望到那车飞去。她暗自发笑地想道,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车,她一定不会单让他一人来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简直觉得太快了。她望见了那小楼,那亭子间的窗,她高兴地嚷着珊珊的名字,从门口一直到楼上。珊珊独自在念英文书。她几乎叫出来了,因为她觉得这房子有点阴惨,而珊珊孤寂得像一个修道女似的。她怜悯胜于友爱地将她抱着,她骂自己都忘记来看她了。珊珊也爱抚着她,说一点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仿佛对于珊珊也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了。她时时摸着她的手,告诉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说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没有珊珊在她的面前。她要她以后时常去看他们,去看韦护做的诗,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记》好得多。又说韦护常常为她读一些外文诗,那些诗,她管保她是极喜欢的。珊珊答应了她。珊珊告诉她已经替她缝了一件镶了边的缎袍,是她所喜欢的紫绛色,因为天气冷起来了,她一定会忘记这件事的。她真欢喜,她觉得那紫绛色最配她那白颈项的。但是珊珊自己缝的却很坏,很不值钱,珊珊说钱不够了,只好先尽她,因为她正在恋爱中,应当穿得好一点。她反对这意见,但不好说出来,她觉得即使穿破一点,韦护还是爱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们。浮生不在家。上课去了,雯便和她笑谑了好一会。她不高兴地走了出来,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没有答应,说过一两天总会来的。在她们分手的时候,珊珊迟疑地说道:
“你们是太好了,只是一一我看你还是要韦护明天到学校去上课吧,缺多了课,总是不好的,何况他还是教务主任。”
“我没有不要他去呀,他简直忘记了,不过我也忘记了。好,我会提醒他的,只是一一唉,他若一到学校去,我便来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着答应了。
她很担心韦护先到家在等她,她又怕她回去后见不到韦护。她觉得时光像停住了一样老不得到家。她走进里口时,没有在走廊上看见等她的人,她几乎没有力气走进屋子去了。她在楼梯上遇见那女主人,那女人望着她笑起来说:
“没有事,尽管客堂里坐坐,不要客气,我们是亲戚呢。”
她脸都红了,她喏喏地回答了她,就跑进房来了。
房子里还留有一股很浓厚的烟气,她疑心是韦护回来过,叫听差来问,听差说是来过两个客,坐了快一个钟头才走,留了一张条子,交给韦先生的,现在就给小姐吧,他们说非要给韦先生不可。
丽嘉很奇怪,她说:
“知道了”
她等听差走后,才打开那条子,纸是韦护抽屉里的稿纸,那卜面写着:
“韦护: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正唱贺歌的时候来责备你。只是你却太荒疏了,不像一个‘韦护’。现在呢,学校正有点事,明天希望你要到才好,五点钟有个教务会议。谨此恭贺你(这是从你诗中抄下来的名称)。溥,日,同留。”
她真有点说不出的不平。她去看抽屉,抽屉里都翻乱了。她很伤心,对于这些强暴者起着莫大的忿怒。她想不出一个可以惩罚他们的方略。他们对韦护太残忍了,她可以从这条纸上看出。她非常替韦护难过,于是她把纸条撕碎,放在字纸篓的下层,这样韦护便可以不看见,便可以不难过了。她把抽屉整理好,把窗子都打开,让那些讨厌的烟气出去,他真恨那些抽烟的人。她想韦护能脱离那起人就好,但是她又想道:“唉,明天就催他去上课吧!”
韦护正在这时回来了,她投到他怀里去,几乎哭了出来,韦护没有了解这情绪,只连声问:
“回来好久了,丽嘉?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我只到大马路跑了一个转。你猜,这是什么?”他举起他进来时丢到椅上去的一个包。
她似笑似哭地倒在他怀里望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早上看见你的袜子尖上,破了一个小洞,所以去替你买了一双来,近处没有好看的,所以我跑到先施公司去买的,你看好不好?”
是一双肉红色的长统丝袜。丽嘉很喜欢,只是码子大了,她穿外国袜子总难得合脚,大约外国女人的脚,没有像她那么小的,她也是从来就喜欢赤着脚在地上跑的天足呀。
有韦护在她面前,她将曾有过的一些不快又忘记了,他们还是很幸福地度过这天的其余的辰光。直到晚上韦护又拿起一本诗的时候,她才想起白天发生过的事,她有两次想告诉他,却还是怕他烦恼,她不做声了,只绕着大圈子问:
“韦护,你还做诗吗?”
“不做了,我的生活已经全盘是诗了。还需要很笨的去做吗?而且我没有心去写了,心都在你身上。”
“韦护,你怎么不发表你的诗?”
“我不要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去读我的心境呢。从前以为写了只让自己一人看的,谁知它还有这么的幸运,得我爱来听它。现在只将它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更不要别人来弄污它了。爱的,你不以这话为然吗?”
“韦护!唉,这些稿子,你都未曾给人看过哕?”
“没有呀,怎么呢,你那么望着?”
“没有,没有什么。”她又伏在他胸上了,为掩饰她的难过,她咕咕咕地笑起来,然而她在心上痛楚地叫道:
“没有吗?有呢!我们出去之后,来过比强盗还凶的人,你不知吗?我知道呢!他们检查你的一切!他们在你抽屉里将你不愿人看的诗不尊敬地读过!而且他们还嘲笑你呢!唉,我爱的人!”
接着,她便振作起精神来,同他讲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他也讲了一个法国人的笑话,他还模仿那法国人的腔调和神态表演了一段。后来,她装着毫不介意地说:
“我想,韦护,你缺的课太多了吧,你都忘了你的工作呢。”
这不意的话,骇了他一跳,他真的忘记了,她不该提醒他的。他诧异自己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想到。他非常难过,难过他太怠工了,他惭愧得难以见人了。他抱着她说:“假如没有这些事就好了。”
但是他马上改正了他的话:
“我要谢谢你才好,你喊醒了我。我应该出去做事了,你鼓励我吧,不然我没有离开你的勇气。明天上午,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比学校还要紧,以后我再告诉你吧。但是我会回来同你一道吃午饭,下午我到学校去,可以稍微迟一点,两点才走。只是,唉,你呢,你仍到珊珊那里玩去吧。”
他很纷扰地好久都不能睡着。他时时悄悄地吻她。她也没有睡着,但她不做声,装成睡得很好,像一个小哈巴狗蜷卧在他怀里。
3
韦护走了,而且带走了一切梦幻和甜蜜,只剩下一间空漠的卧室。一些呆板的用具,和那不幸的孤独的躺在床上的丽嘉。韦护放了几张风景画片在床头,给她玩。又有几张韦护过去的像片,有的穿着中国棉袍,有的穿着大皮衣帽在大雪地里拍的。照像都比现在年轻,可是在她看来只有现在才更可爱。但她很快地就厌倦了这些,仿佛一失掉韦护,便什么都不属于她了似的。她没有事可以排遣,她觉得睡得太多了。
太阳没有照到屋子,可以看见天是阴沉沉的一种脏的灰色,而且弄里太静了。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使人怕。难道大地死去了吗?她几次神经质地跳起来,然而随即便又躺下了,她焦虑地盼着时间的逝去。
她想过她最近的幸福,这不是意料得到的。她以前没有想到韦护是这么好,给了她这么许多不胜其动心消魂的爱情。正因为她享有了,她便要牢牢捉住这爱情,不能看着这爱情又飞走。但是现在呢,一切都死寂得可怕,她仿佛正预感着那失恋的来临。她想:“也许有一日,韦护要这么将我弃置了跑掉的!唉,也许就在今天,他会回来吗?唉,我好像等了他一世纪似的!”
她哭了,她吻那些像片,又将那些丢到地上,那不是她爱的韦护,那是另外一个狠心的人在冷静的望着她。她哭了一会,被蒙着头,眼泪落在软枕上,落在白被单上,这是些那么熟稔了他们的亲密的可爱的东西呵!
因为夜来睡得不好,又思虑得太多了,人倦极,她含着泪睡着了。
这倒正好免掉了看见在脸上罩满了愁惨的阴云回来的韦护,他也忍受了一些别后的难堪,和一点不痛快的刺激。他看见她还没起床,微微有点诧异,他走拢去,才看见一手压在被面上,一手托住脸颊,那脸颊上还有许多泪痕。他捡起那些地上的像片,喃喃地说:“为什么呢,恨我吗?不爱我了吗?”
他去吻她。他触着了些湿的冰人的发,那小嘴唇嘟着,还微微保留了一点动人怜爱的伤心样子。他想叫她,告诉她爱人已经回来了,但是他觉得她一定很疲倦了,才睡得这么熟,还是让她休息一下的好。他轻轻将椅子拖在床边,望着她,坐在那里抽烟,想起那主事人说的一顿话。
没有一点错,他第一次俯首了。他找不出理由反驳,虽说在心里觉得有许多委屈。而且他真不能离她太久了,离开她,他做不出一点事。从一切的地方,有时是纸上,有时是墨水瓶里,有时竟是从一个有须的人的脸上,都会想起而浮泛出她的娇媚来,他时时都听到她在耳边腻人地叫着他名字。他想,怎么才能将她和工作溶合在一起呢,既然是不能不去做工的。
他守了她好久,她才醒来。看见韦护时,她又哭了。她勾着他的颈项,说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韦护!告诉我,你不至于丟开我吧。”
他竭力安慰她,他擦去那脸上的?目,几乎吻了她眼睛一百次,他吻一次说一次:“看,你把我的眼睛哭坏了!”
她告诉他许久都没哭了,不知怎么今天变得那么弱,不觉地就流出了好多泪。翻开被窝看时,枕上竟留下碗大一块渍印,被单上也湿了许多小块。她答应他以后不再哭了,因为她相信韦护会永远爱她的。她像一个小孩似的没有穿好衣服便站在床上跳舞了,还是他强迫她才把衣穿好。他说今天天气特别变冷,他命听差去买了一些煤和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