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已经到一点了。韦护只想还能延迟一会就好,好让丽嘉可以多快活一会,他不忍提起他吃过饭还要到学校去的事。这天丽嘉多吃了半碗饭。她说是因为哭了,小时也常是哭过后反能多吃饭。她要韦护也多吃,可是无论怎样他不能多吃,他反减饭了。他很忧愁那将来到的一刻,他不忍心又将她丢在家中哭泣,她太可爱了,天真无邪。他望着她,忍不住只想吻她,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爱的小嘉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吞掉的。”
饭还没吃完,珊珊来了。韦护感激地望着她,他没有想到她是来看丽嘉的,他几乎以为她是为他来的了。
她替丽嘉带了许多要用的东西来。
韦护走的时候,向珊珊说:
“好,你的朋友还是交给你吧!”
丽嘉笑起来,一直追到楼梯边,她问:
“难道你不回来了吗?”
“对了,我不再来了,你相信吗?我的小嘉!”韦护大声笑着,故意骗她玩。
她也仍然笑着答应双关的话:“我相信的!”
到楼下他又要听差去买了好些丽嘉最爱吃的点心和水果。
丽嘉和珊珊这么度过了一个下午。她们将煤和柴堆在壁炉里烧起来,她们讲了好些小时在家乡烤火的事,和许多在火炉前正宜吃的东西。她将韦护写的诗给她看,告诉她韦护是没有给别人看过的。但是珊珊不高兴看。她又拿出一张外国女人的照片给珊珊看,珊珊也夸赞那女人的健壮的美,和那刚毅的眉峰。丽嘉告诉她说:
“这便是他们说韦护坏话的道理了。韦护告诉我过,他很爱依利亚,依利亚是这女人的名字,她也爱他,他们是在一个小剧团里认识的。她的气质使他吃惊。而他呢,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依利亚爱他什么。不久他们就同居了。然而是,幸福是不久的,他不能使她满足。他发现她常常跑到一个波兰人那里过上半夜。他同她住了三个月,后来太疲惫了,求她放了他,但是她不准。她向许多人都说这中国人骗了她。她骂他,又骂中国人。于是韦护便离开她了。但这女人真怪,韦护动身回国时,她又跑来同他一起,要一同来中国。她说中国女人会抢走他,而他也一定会爱中国女人而又会被爱的,她不能任这事发生。”
珊珊注视那像片好一会。
她又说:“你说这应有被责备的理由吗?他们算恋爱还是问题呢。韦护也说他自己都怀疑,因为他那时没有痛苦,也没有欢愉,只有个女人罢了。他们白天各做各的事,距离得很远,晚上同一块吃饭和睡觉。星期日,两人到歌剧院,或是电影场打一个转。而且在离开她之后,他也没有什么难过。”
珊珊叹息着:“你说那不好吗?我倒很爱这女人呢!”
“我也很爱她,她有些地方是我们学不到的!”
于是她们又都默着了,到上灯的时候,珊珊才回去。
还好,这次她没有等好久,韦护便回来了。韦护说他在路上看见珊珊,可是她没有看见他,他又说:
“丽嘉!你真好,你有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我却没有。她真爱你呀!简直像个母亲了。”
“你嫉妒我吗?我相信她也爱你呢,因为她太爱我了。而且她不会,永不会丢弃我的。而你呢,韦护,你也能使我如此深信不疑吗?唉,未来的事,难说得很。”
“你这样不了解我,不相信我,真使我难过。”
“不要生气吧,我怄你的。我知道你比她还爱我,然而,我怕呢。”
于是他紧紧地抱了她,凭爱情发了许多誓言,他决不会丟弃她的。等她说了一打以上的相信,他才放手,他们的时间,总是在这么一点小事上,不知跑了多远。
4
韦护近来每天都出去办事,只有星期五下午和星期日才能留在丽嘉面前,然而他们却更相爱了。每到饭前,丽嘉便站在走廊上去等他,有时还走到弄外去,不管街口上有人没有人,隔好远便要跑起来欢呼,投到他怀里去。他呢,含蓄地笑着,紧紧地把她挟回来,常常都将她举得离了地面了。而且许多次,无论他的表亲在客堂也好,不在也好,他都抱起她跑上楼去,去到他们的小房里。她都叫起来了,却十分满足,他们要在这短的一瞬刻,来偿还他们分离后的不尽的苦痛。丽嘉不知有多少次希望他能留住,但她却不愿说出。偶尔他偷了懒,向学校请了假,这她便更高兴了,感激得了不得。她更爱他,她也更温柔。于是他本有一点负疚和不安的心情,也为她的欢悦消逝去了。他们极端珍惜不要让下午的时间有一忽儿是空跑掉了的。
房东太奇怪他们了。有一天,他以戚谊的资格直接来扣他们的门,韦护郑重地为他介绍: “这是我的爱人!我的生命!你看,她不好吗,她给予我的简直太多了。”
他一个字的意义也不懂。他看见丽嘉很可爱的,大胆问起她的家世来。
丽嘉很讨厌这些问询,但她现在没有憎恨的心思,也没有揶揄的趣味,她对这洋行办事员稍稍敷衍了一下。
他又装做会意的样子,向韦护说:
“爱情呢我是懂得的,我也赞成。只是你们太好了,一切小说上戏本上还找不出像你们这么好的。然而俗话讲得好, ‘月圆必阙’一一好,你们笑了,你们一定不信这些的。我就不讲它。不过,韦护,你却太使人奇怪了。你变得太快,若不是我天天都看见你,我一定不认得你了。不是你的相貌变了,是你的气质全不同了。我想凡你的朋友,都可以看得出。不是吗,小姐?”
“是的,恐怕有点变吧,那是因为他现在有了爱情的缘故。”丽嘉爱好地望着她爱人。
韦护却否认地说:
“嘉,你错了呢。你听我说!”他望着那房东,“我丝毫没有变,我仍然是我,不过我从前只将我的一面,虚伪的一面,给人看的。现在呢,我是赤裸的,毫无粉饰的了。这因为我早先虽有一个躯壳,然而却没有心,于是我便为一切其他的东西,过着机械的时日,我只是一个世故的人,为人所了解和欢迎的人。唉,就是说只是一个市侩呢。现在呢,我有了丽嘉,我为我们爱情的享受而生活,我忘记一切对人的机智了。于是我便被不了解和诧异了。然而这一丝一毫都是毋足轻重的,因为这不能有害于我们的爱情。嘉,不是的吗?只要我们永远相爱!”
于是他们忘情地在人面前也接起吻来了。
这办事员被他们骇得只摇头,心里想:
“大约这便是所谓新人物吧!”
他走后,他们又笑起他来了,而且还笑自己。她说:
“我看你真白费力气同他那样声明,他一生也不会懂得你的。”
“为什么我不可以说呢,我恨不得要大声喊给全世界,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幸福呢。”
“不过我不厌烦他,他没权力反对我们的爱情。”
“什么有权力呢?什么也没有权力!”
他们迟到很夜深才去睡,因为白天难堪的分离的记忆还遗留着,而明天的这难堪的重复,使他们时时恐怖地预感着。他们偎坐在火炉旁边,房子里的灯都捻熄了,只有熊熊的火光不定地闪着,脸儿更显得通红,眼光更充实了,他们不倦地讲着往昔的事。
她有许多姊妹,她从不困苦,但是她却孤独。她惟有在小说中,梦幻中得到安慰。她许多次幻觉着那不可言说的,又是并不能懂的福乐的来临。她现在才知道这福乐是什么。她后来离了家,读了一些书,又结识了许多朋友,似乎是应快乐了,然而还像缺少什么一样。也有人爱过她,但是她太轻视那些浅薄的忠荩,她骂那些人是阴谋者。她同男子接近过,只觉得男人们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她却从不曾在他们之中,有过一点深刻的友谊。她不相信他们,甚或觉得有揶揄之必要。女友呢,她同许多人好过,都爱她,服从她,照应她,然而都不真真了解她。她太容易厌倦她们的殷勤。她只对珊珊有相当的敬仰,她看到珊珊近来刻苦念书,越佩服她的毅力,但同时她非常怜悯她,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像韦护这么好的人就好。
韦护的故事太多了。他说了好多次同他表妹的事,那只是一种中国旧式才子气派的完成,他不能不找出那么一小点点的伤感。他没有一点冲动便眼看她被别人娶去,他只留下了近一百首的押韵的诗词。他和歌女露茜的事也告诉她了,那纯粹为的好奇。露茜则为的金钱。还有,便是依利亚,依利亚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办起事来,一点不马虎。她同许多人好过,但不久都把他们丢了。她同韦护决裂的时候,她大声嚷,几乎打他了。她说:“你契丹人,你想跑掉吗,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不喜欢那波兰人,他可以去他妈的。我也讨厌他呢。只是你不能干涉我。你应知道你不配。然而我是不能放弃你的,像你这样的契丹人,太使我爱了。”终究他还是跑掉了,他说她是一个动人的家伙,却也是个怕人的家伙。
丽嘉爱听这些故事,觉得有味,又为他惋惜。他常常要在话中停止下来,他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到我的命运里呢?你看,我在年轻的时候是那么浪费了青春。”她一定道:
“现在也不迟,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于是他也学语着:
“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他们就常常这么消磨一个晚上,到钟打一点,两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皮无力了,才将她抱上床去。
5
八点钟的时候,冬天这不算晏。韦护不能不从那使人留恋的被中起来。街上很冷,常常要飞一点小雨或小雪,办事处又没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脱。他不时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误解他,显然是他和丽嘉的恋爱,他们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叱责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只有一副最切实用的简单头脑。但是他也忍耐着和挣扎着,他不能有弃置这些工作的念头。这是他的信仰。无论他的个性是更能成其为浪漫派诗人也好,狂热的个人主义也好,他的思想,是确定不移的。他不能离开这地方,他只能像一只蚂蚁似地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蚂蚁的上面死了,又让后来的爬在他自己头上。他有几次都决计将那刊物的事委托给别人,因为已经延期好几期,但是他不肯放弃,他要在办事处抽时间来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时间编讲义。他是不怕劳苦的,劳苦之后,只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变了,因为丽嘉在那里。他常常对丽嘉这么说,对别人也这么说,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为有她的生活的热力在鼓动他。然而这话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种惰性,而且比较起来,他常常眷恋着丽嘉这边,而潜意识里,还常常起着可怕的念头,便是丢了学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爱面前。
同时也有许多人对他起着反感。原来就有一部分人不满意他的有礼貌的风度,说那是上层社会的绅士气派;有的人苛责他过去的历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现在呢,都找到了攻击的罅隙,说他的生活,他的行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观。说他是一个伪善者、投机者。仲清竟到学生前也说起他的坏话,公开他的住址,这本来是不公开的;他示意人们去参观,那像一个堕落的奢糜的销金窟。
于是当韦护和丽嘉饮着晚酒的时候,也有着不熟习的扣门声。他们熠熠地审视丽嘉,却不能在她身上得着什么,也自以为得意地走了。
有两次有人当面嘲讽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他隐忍了,装出一种不自然的笑,仿佛要人知道他不愿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涂人分辩。这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单,很孤单。
他开始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他试着去多做点事,接连迟回了好几天,但结局也是失败。于是他不知所以地常常烦闷起来。他想起他们刚住在一块的时日,是多么快乐的时日,他忘记了他的工作,他常常违背一点她的禁止,多喝几杯酒,他常常感伤地抱着她喊道:“我要我们离开这世界才好,我们去学鲁滨逊飘流在无人的岛上去吧!”
她呢,还天真地附和着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适。他望着她。更深地看出她的美,他们的生命的谐和。他痛苦地想那将要来到的恐怖。他能吗,能抱起丽嘉飞去吗?但是他不能离开丽嘉。他想起曾有过的挣扎,他愿从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并没跑掉。只怪她,后来又找着他。然而他又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见解?丽嘉对他太好了,给予他无限的快乐。他想了许多,总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他不能像从前与依利亚的情形,那时他没有觉得爱情和工作的冲突的。而丽嘉呢,起始的时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为他不知觉间,便预感着这是不协调的。但是这能怪她吗?她没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动机。虽说她舍不得他,她怕那分离的痛苦,但是她不会要求他留在家里的。那么,这冲突并不在丽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于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两种个性和两重人格来!一种呢,是他从父母那里得来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亲,和那热情、轻躁以至于自杀的母亲,使他们聪明的儿子在很早便有对一切生活和怀疑的空虚。因此他接近了艺术,他无聊赖地以流浪和极端感伤虚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继续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涛,汹涌地将他卷入漩涡了,他经受了长时间的冲击,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马克思列宁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国,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耐苦,然而却是安心地锻炼了三年,他又回南方来。他用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言语,和那永远像机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地鼓着精神干起工作来,他得到无数的忠实的同志的信仰。但是,唉,他遇着丽嘉了!这热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一只眼便将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并且发展得可怕。他现在是无力抵拒,只觉得自己精神的崩溃。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还是不能判断他自己,他太爱她了,他不准自己对她有一点不忠实。他在万般无奈时,只有竭力忘去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觉的憧憬。他狂乱地去吻她全身,这样他便又可完全浸润在爱情中,而不烦恼了。
他又请了几天假。丽嘉虽不怂恿,也不反对,她以为这是她的幸福。他又预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带她到电影院去,或是饮食馆去。他无节制地,又不思虑地度过了一些时候,像酗酒者般地醉在爱情中的一些难忘的快活时日。
6
丽嘉本很喜欢看电影,现在有韦护伴着,自然更乐意。她爱许多漂亮的明星,她爱那些能表现出热的和迷人的一些演员。韦护则说这些人都不如她,若是她能现身银幕,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在他们的情人身上找出缺陷来。她常常把从电影上学来的许多可爱的动作拿来表演。她也爱吃一点好吃的东西。她更喜欢在温暖的房子里,将身子烤得热热的,又跑在冷空气中呼吸,那凉飕的风,轻轻地打击着热的、嫩的、腻的脸颊,有说不出一种微痒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