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当干部。”那些城市兵们没完没了的讥笑,终于使整日闷闷不乐的朱勇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看体那屌样,能成那气候。”别人的挖苦不是没有道理。
军事比武当标兵,没有太大的希望;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功夫没有少下,可总是事迹不突出,连营里都没有个名声;抢救财产勇斗歹徒之类的事情,总是没有个机会。怎么办呢?好心的排长给他指点了迷津:“写通讯报道。”
排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个年代里,提干不外乎以上几种路子。写通讯报道能显示政策和文字水平,尤其能让单位和领导出名,所以进步快提干多是很自然的事情。朱勇好赖还混满了高中,说干就干,马上行动。连里谁的军事比武成绩最好,哪个人新近立了功,团里卫开垦了菜地,军地又举行了联欢等等,这些都没有逃过朱勇的眼睛。他夜里苦思冥想打腹稿,白天偷闲写稿子,天天都往邮箱里投,有时甚至一天投几次,五元钱的津贴费金派上了用场。可几个月过去了,没有见到一个铅字。朱勇苦恼,伤心,甚至还偷偷地流过眼泪.可一想起父亲来队的事情,他又会变得浑身是劲。到了翻过年的五月,“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真理般的预言,在朱勇的身上终于应验了,军区的小报上刊登了朱勇的一篇稿子,全文如下:
我是一名文化水平很低的战士,我很热爱通讯报道工作。我虽然写了99篇稿子,连一篇都没有投中,可我绝不灰心,我还要坚持写下去,一天也不停下来。
稿子刊发在用亍通讯报道人员相互介绍交流经验的《通讯员之友》专栏里。那张报纸传到连里的时候,全连沸腾了,朱勇一下子成了名人。那个时候,有关“猪”的称呼,也从战士们的嘴边悄悄溜走了。
“趁热打铁,再上他几篇。”温指导员以他特有的冷静和稳重,私下里做了一次工作。朱勇也暗下了决心,一口气连投了20多篇,活见鬼了,就是没个动静。
团里新近举办通讯报道学习班,朱勇很荣幸地被推荐参加。开学那天,团政委拿着刊有朱勇稿子的报纸,比划着做教育动员,朱勇的心里,那真是有说不出的舒服。这次学习如拨云见日,让朱勇茅塞顿开,他忘不了那位报社编辑讲课时说的话:“我们的报纸不单纯是宣传好人好事的,更重要的是要用来指导工作。比如最近部队的伙食普遍很差,那我肯定要选反映某单位伙食好的稿子来做宣传;最近部队有轻视军事训练的情况,那我肯定要宣传比武标兵。”朱勇把这些话铭刻在心,悟而再悟,琢磨再三,心中有豁然开朗之感。
回来之后,添了学问的朱勇显得成熟多了,他不亢不卑,稳重从事,先从观察开始,遴选素材,胸有成竹之后,方才动笔。这时部队上下掀起了自力更生大建营房的热潮,全团上下为没有砖而发愁,连长指导员合计着想在这方面一炮打响。朱勇听在耳里,喜在心里。他为搞好这次报道提前进入了角色,在听完连长的设想和指导员的动员之后,他把记录下的素材做了整理,把那些“将要”“准备“计划”之类的词,统统改成“现在”“开始”“已经”。然后构思加工,最后写成了一篇题为《自己动手,添砖加瓦》的稿子,悄悄压在了枕头下面,七连自力更生创造条件率先在全团挖窑烧砖的工作就要开始了,用杨连长的话说就是“一天挖好砖窑,三天烧成新砖,五天砌墙盖楼”。聪明的朱勇扳指头一算,光邮件在路上最少就要走四天,那等着开窑成砖再投稿子,新闻不就变成旧闻了吗!说不定团里的那些写稿子老手还会抢在自己的前边。考虑再三,在宣布正式挖窑那天的前一晚上,还不到半夜,机敏的朱勇就翻身下床,带着枕头下的稿子去敲连队文书的门。门一推就开,文书的鼾声如行走在破路上的牛车。朱勇欲推醒文书,又怕搅扰了文书的酣梦而遭训斥,便拿起桌上的新闻审核章,看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心中七上八下,手臂哆哆嗦嗦,和做贼的感觉没有多少差距。不知脑于里忽然出现的什么内容坚定了他的信念,他一伸右臂,鲜红的印章就戳在了稿子的右上角。朱勇在夜色中翻墙而出,拂晓时分原路返回钻进被窝,未留一点蛛丝马迹。
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呢?跟朱勇的行动比起来更是神速。朱勇悄悄钻进被窝的那个早晨,连里就接到通知改做砖坯,第三天就传来了二连挖塌砖窑,牺牲两名战士的噩耗,把朱勇听得心惊肉跳。第七天上午不到10点钟,杨连长手中拿着一张揉皱的报纸,把文书小李骂了个狗血喷头,第八天天未亮,指导员接到电话说军区营房部要派人来实地观摩总结沙土地区挖窑烧砖的经验准备在推广,且人已起程,三天便到。听完电话后,温指导员举在手中的话筒半天没有放下来。祸不单行,当温指导员刚要放下手上的话筒时,门外有人报告“朱勇失踪了”。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营房部的人准时来到,朱勇却没有了踪影。那时连里的气氛极度的压抑,压抑得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来的是一位副处长,温指导员还未见人面,心先跳了三跳。
“这……这是检查。”
在为副处长接风的酒席上,大家还没有动筷子,温指导员就按团领导的眼色递上了关于弄虚作假的书面检查。
这时,副处长还没有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就听“哐”的一声门被人推开。门里闪进手握大铲、身着裤头的朱勇,他一脸大汗,满身污泥,进门就张着瓢嘴大喊“挖好了”。其他人似乎都已有些明白,可把营房部来的副处长给吓愣了。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把原先的计划全打乱了,领导们一时没有了主意,又不好说破,只好赔着笑脸,硬着头皮跟在这位执意要去参观的副处长后面,去挨批,去出洋相。
走出营房后墙的小门,老远看到一个圆圆的山包顶上,有几缕轻烟扶摇直上。不用多猜,那便是七连自力更生,为部队营房建设添砖加瓦的“砖窑”所在。这时候的朱勇,有那种近乎力挽狂澜的英雄感觉,嘴巴也变得极度的灵巧。他不厌其烦地给首长们讲述接他爷爷的家传挖成的这个砖窑如何结实.如何利水,如何省柴等等等等,唾沫星子如雨点一般四处飞溅。
到了砖窑的洞口前边,正在兴头上的朱勇就要带大家进去见识见识。他剐把头伸进去,就被温指导员下意识地拉了一把。这时,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几根烟柱直冲天空,“砖窑”如泄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立在洞口的人被热浪推出了好几米远。
这次朱勇是真的去喂猪了.没有过夜,当天晚上就把铺盖卷到了猪圈旁边。
猪圈是由带房子的五个小院连接而成的,里面住有大大小小的20多头猪。边上两间砖房,一间放饲料,一间住着这里永恒的主人王寒松。这位有着八年兵龄的老兵,因为身体瘦,性子倔,也有人叫他王松树,更有人叫他松树王。说他永恒,是因为他1970年一入伍,曾经被授予中将军衔的父亲突然被关押,他就一直住着这地方。
朱勇卷着被褥蹑手蹑脚地进来后,王寒松正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他的谁都不懂的狗屁数学物理。
“要提干了来经受考验?”
“不是。”
“是犯了什么错误?”
朱勇低头看自己两只在地上来回磨蹭的大脚板,半天没有答话。
“那还是得把猪喂好。”
王寒松一翻身,又把头伸进了他的书里。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接受考验的,学雷锋的和犯错误的茬茬不断,才使他在这里修成了一副傲骨。
朱勇到这里后,恢复了自己的少言寡语,他有时候会瞅瞅猪,发发呆。王寒松更是鬼迷心窍地钻他的书堆,猪圈周围除了偶尔有几声猪叫外,大半时间都像死一样寂寞。
没过多久,一声霹雳出现在猪圈上空,王寒松的父亲平反复职了。这位将军的儿子在欣喜若狂之后,给予朱勇的是成堆的糖果和对美好生活的幻想与遐思。
王寒松听从父亲的教导没有离开猪圈,朱勇也甘于侍奉在他身边,心想不能受将军直接指挥,能让将军的儿子直接调遣,心里也挺舒服的。
第二年高考临近,王寒松日夜面壁,朱勇更是体贴入微。没想到的是,由于超龄问题,王寒松的大学梦终成泡影。这位有着松树一样性格的老兵,用他的暴跳如雷和狂砸乱摔来发泄自己的失望和不满。那天他把二尺厚的一摞书整整齐齐地扔出了窟外,可没有几分钟就看到朱勇叉整整齐齐地给抱了回来。
“王班长,我……我想考。”
“你?”王寒松有些意外。
“你回去可以当将军儿子,我回去还得背沙子换土豆。”
“好你头肥猪,啥时候竟学会哼出人话来了。”
这样他们倒了个过,朱勇钻书堆,王寒松喂猪端饭,并全力给其辅导功课。年底王寒松回家给将军当儿子去了,朱勇也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文化基础。
1980年的初春,也就是朱勇当兵的第三个年头,军队开展正规化建设,喂猪看书的朱勇又面临严竣考验。队列、障碍、越野、投弹一项一项地来,兵无论新老,人不分一线后勤,人人过关,单个教练,十天以后师团两级还要分别打分评比,成绩差的连队将面临撤销合并。长时间喂猪的朱勇一拉上训练场,就把杨连长吓得脸上的皱纹又拧成了麻花,寻思着弄不好这个“猪”将给全连带来灭顶之灾。
“干脆先送他到高考复习班躲躲。”遇事一贯能够应变自如的温指导员的提议,得到了连长的首肯。
就这样,朱勇被悄悄地送到了团政治处举办的、聘请地方老师辅导的学习班里,正襟危坐当起了学生,且一当就是五六个月,且鬼使神差地考取了军校的司务长专业,为干部战士专门管伙食的司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