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古农,那位古稀之年的学者,对于我来说,是比较陌生的。少年时代,只听说有这么个人而已,成年之后,匆匆见过几次面,印象中他总是带着比他年轻许多且很漂亮的婶娘。伯父早年奔波在外,后来到K市继承了祖父的一部分产业。祖父是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后来我从父亲的口里和一些报刊上知道,伯父是一位极有威望的社会学家,连研究他的人,都有了博士头衔。对于伯父的了解仅此而已。有人问我伯父为什么要选准我继承他的房产。我想可能与我曾经写信表示要竭尽全力给他老人家写一本传记有关。我当时的想法只是一种写不出东西时的胡乱琢磨,他却回信很认真地应允了此事。
我生命的后三十年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因为可怕的失眠症开始折磨我了。白天菜市场上的劳累也无助于我里入眠,等妻子和女儿入睡之后,我悄悄上到二楼,在那里长时间地翻阅伯父的一大堆手稿。收集整理归纳写作{古农传》的素材,成了最好的催眠手段。
代表伯父学术成就的是一本叫做《英雄论》的著作,那是他花费多年的精力完成的(从堆积的草稿中可以看出这一点)。伯父在这本多年来声名不衰的《英雄论》中(有他收集的一叠报纸为证),似乎在阐述这样一个主题;时代尽管需要各种精英,但不能没有英雄,没有英雄的时代是一个黯然无光的时代,民族的灵魂将无处依托。显然,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这本书应该是被认为有很高的社会价值的。
请耐着性子,我接下来不厌其烦地叙述伯父有关英雄方面的见解,对于我讲的故事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
他老人家认为,英雄是那些为人类的共同利益和价值而勇于献身的人,明知前进一步便生死不卜而勇敢前进是英雄的基本特征,英雄的标志多半是显示在一种道义的胜利上,“不以成败论英雄”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人们评价英雄公认的标准。他认为“此一时被一时”和“能伸能屈”以及“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信条是政治家、阴谋家和懦夫所为,与英雄的作为格格不入。伯父的见解是英雄行为无所不在,从承担义务到见义勇为,乃至与腐败做斗争,都是英雄的表现。这些精辟的论述,在当前无疑很有指导意义。他还花了很多篇幅阐述了怎样做一个英雄的问题。
伯父真是一个难得的、有正义感的学者。
在我的豆芽菜打开了市场大门之后,我的《古农传》也开始着手写作之了。漂亮的姬也经常来我家。
在我们初到K市的那些日子里,她是我家唯一的客人。
她来时,多半是在中午或晚饭后。“最近演出不多,一个人闷得慌”。她常常是这样很不经意地表述自己的串门理由,而我们全家并没有不喜欢她来的意思。姬来时,我多半都是在客厅里看书,她进屋后很礼貌地叫我一声“叔”,便很习惯地进屋去帮妻子拣豆芽菜,并开始了她们长时间的唧卿咕咕的闲聊。妻子过去是做服务员工作的,热闹日子过惯了,来这里后的家庭作坊式的工作使她很快有了孤独烦闷感。能看得出,对于姬的频繁到来,她是很高兴的。妻子后来给我经常唠叨的姬的灰姑娘式的故事,多半来自于那些唧唧咕咕的谈话之中。
有一次在饭桌上;妻子让姬改口叫我们哥嫂就行了,姬马上小孩似的叫了一声“嫂子”,回头又用一种很害羞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可并没有吭气,她为什么没有吭气呢?我后来经常想这事儿。
姬来串门,妻子不在的时候也有。有一次我在二楼书房里正折腾得满头大汗(从垃圾箱里掏妻子扔进去的一大堆笔记本和陈年旧书),听见楼下有推门的声音,我知道姬来了,我把自己的狼狈样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下去看到姬在厨房里挽起袖子和面,说是要做我们喜欢吃的拉条子。
“让我来吧”。我伸手挽袖子。
“你应该用这个”。她伸手指了一下脑袋,在太阳穴上留下一个面点。
“你应该去搞你的文学。”看到我不解的神色,姬的手又伸向了脑袋,这次是用手背擦掉了那个圆圆的面点。
这是我第一次和姬谈起有关文学的事情,她的话也许是一种无意或纯属一种机智,而我听到后却感到一丝神圣和惭愧。我没有和她去争,回头到书房里去埋头看一篇新近的关于小说发展走向的专栏文章。
我和妻子都不在家时,姬来的情况只有一次。那是我从女儿口中知道的,孩子们的叙述总免不了要带上一些惊险和神秘的气息。
那一天我到城里去交纳税金,妻子替我在街上料理菜摊。约午饭时分,邻居那位张老太太突然敲门进来,泪流满面,披头散发,再加上她的鸡啄食似的语言,一时使我的女儿惊恐不已,慌乱中放开了拉在手上的拴狗绳子,我那只新买的名叫亨特的狼狗,很尽职地扑了过去,老太太一瞬间便瘫倒在了地上。就在狼狗张开大口的时候,姬推门进来了,惊恐中发出了一声惊叫。灵敏的亨持迅速转身向姬扑过去,爬在她的面前摇尾巴。按英子的说法,她的漂亮的姬阿姨当时吓得脸色发白,鼻子上挂满了汗珠。英子当日还扒在我耳边悄俏问我,她的姬阿姨当时会不会尿裤子。
惊慌过后,姬扶老太太回了家,还帮着叫了大夫。这件事情使她得以和我的那位邻居相识,她们的认识是建立在生死救命基础之上的,说起来真象小说中一段精彩的情节。
张老太太被狗咬之后,再也没来过我家,她的身影只有从二楼的窗户和墙外的桑园里才能够看到。我们除过让姬以她的名义给老太太带了点东西外,恪守伯父母的行前叮咛,不与她往来,防止惹事生非。姬来我家时,有时会被在桑园里溜达的张老太太请进屋里坐上一会儿。我对邻居的好奇心多半是通过姬的讲述来满足的,尽管后来的一些象表明,姬讲的多半是一些“童话”罢了。
“去,快去送送客人,天太晚了”。妻子把我从二楼喊了下来
领受妻子的这项任务,大概是亭特咬伤张老太太十多天以后的事情。
我送姬穿过桑园,沿脂粉河西行。姬边走边摘桑叶,捕捉小虫,象一只小鹿左蹦右跳。
“隔壁那个老太太上一次来我家干啥?”我突然想起上次那件事情。
“我也不大清楚,好象是来问你们买房的事。”她心不在焉地回了我一句。
“买房?“我当时就愣了半天。
按照姬的说法,老太太整日望着丈夫的遗像发呆,挺可怜的。
“我看到了你写的东西。”姬突然很诡秘地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感觉好象她抓往了我的什么隐私或者什么把柄似的。我发了半天愣才反应过来。她分明是看到了我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几页手稿,那是我的一篇书信体小蜕,刚写完了男主人公给一位与自己有暧味关系的少妇的一封信。
“看不出你挺浪漫的”。
“你听我解释”。我忙说。
“不要解释”。姬伸出香喷喷的手挡住了我的嘴巴。
一条机动小船悄悄靠在了我们边上,几位船工堆着笑脸,操着鸟语把我们请了上去。船是做夜间览客生意的,里面有几个不大不小的情人舱小包间,我们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开始了情人旅行。
天上星星点点,水中有浆声灯影,老远看我那幢掩隐在梧桐之中的古老宅子,象是黑夜中的一座孤岛。和姬碰了几杯之后,抑制不住心中的往事涌上心头。人过而立之年,作家之梦遥遥无期,郁闷和失望使我无异于黑夜中的孤岛。
“女人”。姬反复说着这个词,谈话没有离开文学这个话题。
“知道张艺谋为什么成功吗?那是因为巩俐,因为女人。”姬不停地安慰和开导我。
老实说这样的观点,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我是感到很意外的,说明白一点是超出了我对她的印象和想象。
姬抿了一口饮料后又说:“你太不开窍了,屈原能写诗那是因为身边跟着蝉鹃,白居易写《琵琶行)那是因为遇上了美貌的歌女,还有风流的普希金……”她的声音带着馨香和酒昧扑鼻而来,几乎紊乱了我的神经。
“那么……我考考你的文学水平,你形容一下我象……象什么。”她带着醉意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你象徽雨中的雏燕,晨风中的布谷。”我边说边下意识地推了推她。
“好,我喜欢……喜欢。”酒杯落地,姬一头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心慌意乱地扶着姬,象扶着一只雏鸡。上岸后发现我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回家后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对于那个梦的内容,我至今都是羞于启齿的,
我梦见一股粉红色的气体缓缓飘来,渐渐地麻醉丁我的神经,使我成了一摊烂泥。紧接着气体中出现了姬的裸体,象一只粉团朝我压来,我慢慢地被淹没其中,这种应该出现在青春期的梦境,发生在而立之年的我身上,不能不使人感到惶恐和羞愧。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见姬便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红,心跳气喘。现在,我以一个所谓名人的心理来回忆那件事情,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圣人日:食色性也。何况我们这些芸芸众生,那些长篇大论和滔滔不绝的正人君子们,有多少敢抖开自己的一堆脏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