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旅居南方,纯属一种偶然。有一天,父母兄妹突然动员我去南方,原因是我的伯父,南方一所大学的退休教授,正朝思暮想欲叶落归根。他膝下无子女,选准我去继承他的房产。于是,相隔上千公里的两处房屋里的主人做了调换,事情就这样简单。
我南方生活的起点应该从跨过长江算起,不仅仅因为长江是许多人心中南北分界的标志。准确地讲是因为火车过江时,我在车厢里跟一位姓姬的姑娘搭讪上了。记得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形貌体态酷似当时崭露头角的歌星杨玉莹。坐在一旁的妻子也有这样的看法,她甚至认为就是那个歌星。姬年龄不大,操北方口音,她说自己在我们将要去的那个城市里打工。因为谈话融洽,我主动给了她一个地址:花圈街50号,那个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谁知这次偶然的相遇,竟然左右了我三年的南方生活,并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一段人生。
在这之前,我为走进文学殿堂而辞掉了一个很舒适的机关干部工作,可几年下来,也没有写出什么大作,作家的花环没有像事先想象的那样戴上,生计反倒成了问题,于是父母伤心,妻子埋怨,四邻嘲笑,从这个意义上讲,旅居南方也真是一个难得的寻求转折和发展的机会。
花园街50号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在有花园的街道上,而是在K市(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一条河流的边上。听当地人介绍,这河的原名叫脂粉河,因为是秦淮河东边的一条支流,传说秦淮河上游的绝色美女们洗落的胭脂和香粉被河水带到了这里,因而得名。我更喜欢这个很浪漫的名字。不过河边的路标上还是很清楚地标出了“花园街”几个大字。这里是K市这座开放城市里将要开发的一部分。
我和妻子来到这里后,心里纳闷了很长时间,所谓南方城市里的一座别墅,原来和一路看过的江浙农村新建的小楼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更加陈旧罢了,伯父的话看来是有些言过其实了。住宅是一幢两层小楼,青砖青瓦,两头是丁字形厢房,典型的苏式结构,半遮半掩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中,苔鲜遍体,斑斑点点,被风雨侵蚀得象一位暮年老人。门前有一片古老的桑树林,林子边上的脂粉河畔绿草青青,可院子里还是枯叶铺地,寥无人声,形似一座古宅。一圈“山”字形的砖墙把小楼隔成了两家,隔壁没有动静,偶然会有野猫的叫声,屋内倒是很宽敞,家俱什物一应俱全,比起北方我家的“鸟笼子”强几十倍。妻子颇有微言,说我伯父打扮得阔老似的,原来在乡下混了这么多年。女儿英子也随声附和,埋怨自己被骗到了乡里。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桑园、梧桐和脂粉河上的小桥构成的迷人景色,过去只有在梦中才见到过。如果你对不远处矗立在夕阳中的高楼大厦能够孰视无睹的话。
好了,让我少来些有关风景的描述吧,我举家千里绝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我们动身前的目的非常明确:打工赚钱写文章。我们打工的方法也很独特,生豆芽、卖豆芽。由于有老家独有的黄豆来源和固定宽敞的住所,所以我们初来乍到,没有打工族普遍感到的那种艰辛。每天一早,我送英子去上学,妻子则摆开几个大盆,开始作坊式的制做,我回来后脚蹬三轮车拉上拣掉皮的黄黄的豆芽菜到街上去卖。我经常是一边蹬车,一边喘着粗气吆喝:“卖——豆——芽”
这样的营生贯穿于我们三年的旅居生活。
我们居室二楼的厢房是伯父的书房。我第一次推门进去时,有几只蟑螂从地上爬出,吓得我差点裁倒在楼梯上。房间四壁紧靠着几排古式书架,一堆堆书籍毫无规刚地摆放在上边,地上还有翻得乱七八槽的几大箱。我没有按照妻子的意思搬走他们,这里的陈设很合我的心意。屋里单人床上的被褥是妻子替我换的,我怕里边藏有蟑螂。
书房里靠近院内的窗户最吸引人,它和邻居家厢房里的窗户遥遥相对。“看,老太太又在擦镜框了。”这是女儿英子又一次很神秘地爬在我身边说的一句话。其实我已经看过多次了,不就是伯父说的邻居那个神经兮兮的张老太太又在发神经吗。不过她的一些古怪的举动倒是很容易刺激人们的好奇心。
我一天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生豆芽、拣豆芽、卖豆芽。是的,我要卖好豆芽,这是一家人今后赖以生存的基础。第一次蹬三轮走进市场的时候,我信心十足,因为南方大都不产黄豆,市面上出售的多是绿豆芽和扁豆芽,哪里见过我这北方辨大芽短、香脆爽口的黄豆芽。
K市的菜市设在一座未竣工的立交桥的下边,周围是杂乱无章的建筑工地,渔翁、工仔和款爷、丽人们鱼贯而过,与我想象中的租界没有什么不同。
我到市场后,很沉着地揭开盖布,亮出豆芽,用十二分的嗓子喊出了一连串的“卖豆芽——”可回头的人们表情里明显带有“莫名其妙”的意思,即使我再卖力气,人家好奇的也只是我的动作,而不是豆芽菜。一连几天都是这个结局,除过有北方工仔们做为思乡之物抓一把瞧瞧之外,别无他人问津。
“语言不通,无人识货。”这是我向妻子概括的受挫理由。
后来的事实证明,并不止这些。
就在我和妻子为卖豆芽而相互埋怨的那个下午,大门忽然“咚咚”作响,独居他乡人地生疏,竟然有客人来访,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我很谨慎地开了门,发现是姬小姐。
“豆芽先生!”姬对我的称呼既幽默,又让我有些难堪,笑声中我的脸红到了耳根。交谈是围绕卖豆芽这个话题进行的。姬象小鸟挥动翅膀一样挥动着两只胳膊很形象地表演了我卖豆芽时的情景,惹得妻子女儿捧腹不止。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姬瞅着英子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摇晃的脑袋。
“是演员吧?”妻子代答。
“不,肯定是幼儿园的阿姨。”英子显得很有些主见。
我笑而未答。
“你们各猜对了一半,我是儿童剧团的演员”。
这个谜底并投有超出我的预料,这年月能有她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的女孩,恐怕只有儿童剧场里的白雪公主了,遗憾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发现她是给我们演戏,其实这是她给我表演的笫一幕很精彩的童话,后来的日子里,我始终沉浸在她的童话里,以至于不能自拔。
姬离开的时候,很神秘地告诉我们:她刚才错进了邻居家的大门,发现一个白发老太太很吃力地挖坑,看到她进去时,显得很惊慌,还不容分说把她赶出了大门。
姬的话又一次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按照约定,我一大早就往城里赶。我到达菜市场时,姬已经先到了,红顶礼帽,红背带裙,似天边飘来一朵彩云,在人群中非常瞩目。我很纳闷地拿出了按照她的要求做好的一小盆豆芽菜,摆好了筷子。她很淘气地给了我一个鬼脸,然后一手按我的肩膀,一手握筷子,象跳皮筋似的跃到丁三轮车的侧板上。
“多发财(豆芽菜)——多发财——多吃多发财——”
她的小鸟一样的叫声更加让我疑惑不解,可慢慢有人围了过来。姬拿起筷子,夹着豆芽菜,在空中晃动一圈后,慢慢放入樱桃口中,轻嚼慢咽、齿白唇红,舌尖伸到唇边左右缓缓一舔?发出一声快意的“哈——”。围观的人们随之咽下了无法抑制的口水。这时,她手上的筷子成了稀奇宝贝,人们争先恐后用它夹着豆芽亲自品尝。
推销豆芽菜这件事情对我感触很深,从某种意义上讲如给我打了一针兴奋剂,使我一段时间以来消沉低落的情绪大大得到了改善,对新生活的前景也信心大增,这种良好的感觉和情绪又促使我拿起笔来,写了一篇以歌颂K市改革开放为内容的散文,投到了K市晚报的一个专栏里。文章表现了一名内地少女来到K市,在新思想、新观念、新环境和新体制下,健康成长、施展才华的幸福生活。我笔下的K市一片碧海蓝天、白浪沙滩和高楼、绿草,名车。从内心来说,它是我理想中的K市生活。
作品出乎意料,被专栏评为头奖,它使我胡里胡涂地混入了K市的文化圈子。
几年以后,有人说我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对姬的迷恋之中,还以那篇稿子为证,其实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罢了。我并不否认作品中有姬的影子,甚至还是很明显的。然而古今中外哪位艺术大师笔下的女主人公不是魅力十足、美丽动人的呢?连一些恶贯满盈的女角,甚至妖魔鬼怪,都是秀色可人,我们这些无名小辈,落入这样的俗套,有什么感到意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