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给大伙儿当家了,给自家人做做主总行吧。”
“那是那是,您是老队长过来的,那还有啥说的。”
周老汉丝毫没有失去自信,他调整了一下心态,开始了给自己妻子儿孙们当家的生活。他家六口人,分了二十多亩地,还有两头黄牛和几件农具,老伴在家做饭带孙子,长子大牛在城里当工人挣钱,大媳妇在地里间苗锄草,二牛三牛两个儿子干力气活,周老汉拄根棍子在后面那么一吆喝,简直就是个小生产队在运转。
每天里,太阳早升晚落,周老汉拖条瘸腿不分黑明昼夜奔波在自家的承包地里翻地积肥,精耕细作,心劲特别大。他要把自家承包的田地养成最肥的,他要自家粮食的产量在村里最高,他要把自己的妻子儿女们调教得最顺他,要使自家的日子在村里过得最好,让村里那些失击了主心骨的老兄弟们和嫩口小子们见识一下他周老汉当家的本事和过日子的能耐。
一年下来,村里就有了这样的议论: “看人家周老汉那地翻得都软成了棉花。”
“看周队长家的那麦穗都快有一尺长。”
“人家扒皮老伙计种的那包谷,一杆都是三个捧子。”
“人家周老汉还是队长派头。”
……
周老汉听了这些话,心里那个舒坦!粗粗的眉毛弯成了八字,眼睛也眯成了缝,厚棱棱的嘴唇怎么也合不上。他一高兴破例做了一身深蓝深蓝的涤卡面料的中山服穿了起来,戴上了一顶崭新的有檐帽子,挺着胸脯拄着棍子在村里来回那么一走,干部的架子,一点儿都没有倒。
这样过了三年两载,周老汉家的日子,确实成了村里最好的:牛羊兴旺,粮食丰收,还盖了村子里惟一的一幢平顶砖瓦房,娶了两个漂亮的儿媳妇。
周老汉当家,当然不只是干干活操操心。大儿子按时寄来了钱,家中经济作物有了收成,这时他要安排着给三个儿媳妇做上同样价值的、不同花样的、四季换洗的衣服;给孙子们交上学费,按时安排好生日臊子面;有人逛集回娘家,他要给上一样的钱,买好一样的礼品;还要分给一样的香皂和搽脸油。这些都是他周老汉要说了算的事情。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比起他当队长来说要简单得多的鸡毛蒜皮的事情,却开始让周老汉有些做难,以至于焦头烂额,最后还走了麦城。
比如大媳妇老觉得丈夫给公爹的钱太多,一年四季给不了自己几个私房钱,委屈;大孙子知道自己的爸是挣钱的,老想比叔叔和堂弟穿得好一点;二媳妇老觉得嫂子身上香喷喷的,骂自己男人窝囊;还有三媳妇爱回娘家,小儿子打麻将赌钱,老伴带孩子喊累等等。“这又不能记工分,又不能分指标,更不能开会批判,唉——”气得周老汉私下里唉声叹气,可在人前面还是不服输。
大儿子很孝顺,当建筑工人好不容易提了工长,这样就有了家属每年来单位探亲可以提供住房条件的待遇。他要抓住机会轮换着把家里人都接到城里转一转,见一下世面,首先就邀请了二老。
“家里这么大的摊子,还要我安排呢。”周老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我要带孙子做饭,哪能离得开锅台边?”老伴也推辞着不动身。
不用说这该轮到大儿媳妇进城了。
周老汉的大儿媳妇三十多岁,长得身高体胖,性子犟力气大,打起架来最擅长抓头发撕衣服,被村里人称为母狮子。她听见丈夫邀二老进城,眉头本来就皱了一阵子,自己说是嫁了个城里人,可还没见过城市的马路往哪儿通,公婆这么一说,不由得让自己偷着笑。大媳妇到镇子上去把留了几十年的辫子剪掉了,烫成了一头乡亲们戏称的“羊羔皮”,又胖又圆的脸上搽上了厚厚的白粉,再穿上新买的黑健美裤,然后收腹挺胸,准备上路进城了。
就在这个时候,家里出现了意外情况:二媳妇不知何故,连夜回娘家睡倒不起。二牛一天去求三次,都没有把媳妇从床上扶起来。
包谷要霉到地里了,向日葵长在那里让麻雀会餐,冬麦地里的粪一点儿也没有送上,秋雨下得人心像猫抓一样。周老汉着急了,急得眉毛缩成了一只大雁,急得手中的棍子把地捣得梆梆响。
周老汉急到劲上又来了主意,到镇上发电报一份,硬是把大儿子催了回来,一进门就下了死命令:媳妇暂缓进城,先带弟媳妇去。为了方便和防人闲话,带俩弟媳一块儿去。
“老爹一辈子不容易,老婆孩子还得靠他老人家。”大牛听了他爹的命令虽然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手直摸脑袋,可一想到这些,心里再不痛快也只得硬着头皮笑脸答应。据孩子们说,晚上从窗户外看到,他们的大叔跪在地上好长时间,大婶才止住了眼泪灭了灯。
就这样,大儿子大牛带着二位弟媳妇上路了,周老汉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二牛三牛媳妇进城,真是开了眼界。每天一有空,大哥就带着弟媳妇们逛商场,去公园,照顾吃喝住行,还当义务导游.真是一家人亲。二媳妇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天生皮肤又较黑,加上平时上地干活,风吹日晒的,脸蛋按城里人的标准说法是“红二团”,她没有上过什么学,也未出过家门。大牛的同事见了说上句话,一旦她听不懂时,脸立刻就变成了茄子色。游览的路上,陌生人总是盯着她那张脸发愣,感觉中像看怪物似的,让她心中感到难受,连表情都显得不自然。三媳妇可就不同了,人家是高中毕业、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地里连个脚印都没去踩,细皮嫩肉的,腰身又细,腿子又长,穿上新婚的时髦衣服往出一走,像个中学生似的,比城里妹子还靓豁。每次三人外出游览,三媳妇瞅着城里那些稀奇的东西,总是问得不脱轨又不出行,有时还能说出个圈圈道道。二媳妇连嘴都插不上,再加上又不愿意看城里人的那一双杀人眼神,所以二媳妇有时就借故中途休息,有时还索性不去,嘴上说是累了困了,心里却像刀绞一样难受。
返回山路弯弯、黄土连天的山里老家后,二媳妇的嘴巴可就灵便多了,茄子脸也没人觉得有多不顺眼。尤其是见了大嫂,显得就特别的亲热,仿佛十年未见面,生来就是亲姐妹似的,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说大哥到底是个城里人,白白净净的多英俊,你真是有福气。说得大嫂子笑嘻嘻的。还说我爹妈生的这张不争气的脸,人家城里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土老帽,说还是咱们三妹子争气,跟大哥往一块那么一走,跟城里那些谈情说爱的一点也不差,那才是给咱们山里人争了气。“什么什么?”大媳妇听到这儿,眉心忽然间皱了一大堆褶子。
“这……这……我只是说说,你可不要多想,反正人家城里人也都那样。”
“说——”
二媳妇于是绘声绘色地说起省城一游,说得咬牙切齿,气喘吁吁。说三媳妇和大哥走路靠得有多紧,说两人讲话有多投机,在一块有多亲热,说她实在看不惯就溜在后面,要么干脆回了家或不去,还说她亲眼看见公园里的树林子有多密,男女们亲嘴的声音有多响。说得大媳妇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白,吵哑的喉咙里猛喊出一声“住嘴——”然后狮子脑袋一摆,冲出门就往三媳妇的房里直奔,进去后,一眨眼工夫就闪出门来,两手各捏一股子头发,身后跟出凄惨的叫声。等周老汉拄着棍子和老伴赶到后发现,三媳妇倒在了地上,臀下流出一缕鲜血,不到三个月的孩子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