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汉家在陇东山区的一面黄土高坡上。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个当家的。那个时候,他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周老汉身高体壮,浓眉大眼,说话声如洪钟,走在社员们中间,一看就像个管事的。我能记清他的模样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记得他老用一根麻绳充做裤腰带,胯骨上老掉着一截绳头子,走路如风,就是右腿略瘸,右手因此老拄根棍子。据说这是小时候给地主放羊拿打狼棍子习惯了,加上后来在合作化运动中,修梯田搬石头,右腿负了伤,所以他一辈子右手都没离开一根棍子。周老汉给生活队当家当得非常好,工作才能和政绩都是扬名全县的。县里曾经安排让他在四级干部会议上介绍经验,他介绍说自己之所以能把四百多号人拨拉转,全靠的是年轻时给地主放羊时练就的功夫,他说选准了草场就如同选准了生产目标,多下功夫培养好头羊,狠狠地惩罚馋羊,照顾好病羊和小羊羔子,这样自己不用管别的事,就可以整天睡在山坡上晒太阳。他的经验很形象,很精彩,别人也很佩服,可后来因此挨了红卫兵造反派不少批。而我们村里人记忆犹新的是这样一件事情:那个年月,农民无表可看,掌握时间靠的是白日太阳晚上鸡,可这太阳有四季之分,日出日落有早有晚,鸡叫受晨光影晌,叫早叫晚也不一样,全按它们办事,这集体的农活总也干不过去,周老汉气得拄根棍子在村里团团转,总也没有办法。后来在公社扶持下,他下决心给村里通上了有线广播,天阴下雨时,样板戏革命歌曲在村子里唱个不停。社员们欢喜得不得了,他们压根儿不清楚,周老汉此举主要是为了让社会员们按时听到电台的报时声,按点在广播上吆喝起床。可没有想到,许多年老没文化的社员们是不认广播只认鸡,任凭你说那是县上的声音省上的声音中央的声音毛主席的声音也不管用,总之鸡不叫他们认为是天还没亮人还没有休息好,老祖宗辈上没这样做过,老天爷也不同意他们起来干活。周队长急了,急了几天急出了绝招,他开始睡到队部里守着广播机子不回家,等到队部的马蹄表一到点就打开扩音机,然后手捏鼻子,学公鸡叫鸣。这男女老少们听到洪亮悦耳的雄鸡报晓声,都一骨碌起床上地去了。遗憾的是这个招式没几天就被人戳破,加上当时那个有名的电影《半夜鸡叫》的影响,“周扒皮”的绰号就被社员们贴到了周老汉的身上。
“胡说!地主扒皮是扒长工的皮养自己,周队长扒皮是扒他自己的皮养大家、养集体、养人民公社。”听到这个说法后,公社大队的干部们多次开社员大会,狠抓某些别有用心者,替周老汉鼓气撑腰。
公社大队干部们的说法还真没有错,在周老汉当队长的那些年月里,他整日起早贪黑抢在社员们的前边,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做那些别人不愿意做的苦力。外调粮食时,社员们不同意,说是大家的血汗粮,为什么要调给那些好吃懒做没有收下粮食的外地人吃。周老汉就带头交出自家的口粮,才保证了外调粮任务的完成。个别社员不爱惜粮食,收割时撒下满地的麦穗、谷穗,周老汉就利用放工时间山上山下地去捡拾,积成捆后抽出腰中的绳子捆好背回队里。在每年夏收秋收的那些日子里,经常会看到周老汉身背沉甸甸的粮捆、一手拄棍子、一手提裤腰、在山坡上晃动的身影。
后来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结束了。
“妈妈的,真是。”周老汉言下之意是不怎么称心满意。
不过社员们都普遍认为,人民公社和集体生产是不好,土地承包还是深入人心。可大家伙儿都一直忘不了,在那个贫困的年代里,多亏了周老汉,才使村里的老少爷们和妻儿寡母吃饱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