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天,多少有了些收成。日子勉强能过了,却出了一件事情。
可能是让剥榆树皮的事情感动了,妈对爷爷的吃饭开始格外关照,盛的稀饭总要比给我们的稠一些,早上喝茶时,还给加半块粗面饼。妈在队里劳动,和二婶钻堆,说爷爷的腰弯得很快,饭量也小多了,晚上还整夜地呻唤,咳嗽起来吓人。俗话说冬寒要人命,他爷爷恐怕是熬不到明年开春了。有好吃的咱们就多给孝顺点,老人家一辈子也不易。到了来年开春,坏了,爷爷没有死,身子骨反倒硬朗起来了。这下二婶就不干了,说妈在秋后伙腾着让她把收的一点粮食,连一点菜叶子都没加,都孝顺给爷爷了,现在没粮吃了,爷爷再轮到她家吃饭她不要,非要让到我家来。妈一听就来了火,说她又不是神仙,就跑去讲理,还厮打了起来。二婶嘴里要饭的长、要饭的短的,唾沫星子乱飞。大伯听说妈要咒爷爷死,就准备了根棍子,说是要来施家法。这把爹给气坏了,抓起棍子就往妈身上抡,抡断了棍子又抓起柳条。妈落了一身伤,半个月没爬起来。
一天爷爷来吃饭了,一进门就不大对头。胳膊肘下夹着驴皮褥子,手里提着马夹,没有进灶堂吃饭,直接到偏窖里睡觉去了。我去喊吃饭,爷爷不吭声,却把羊皮马夹子硬穿到了我身上。妈端过饭去,爷爷说不想吃。爹去劝,没劝进去,就只好在炕头上放了块饼子,然后匆匆上工去了。
五月天热得很,麻雀急得到处叽叽喳喳,就是吃不上新麦。爷爷睡在炕上笑眯眯的,可就是不说话。
我说爷爷你肚子咋不饿,你是不是在哪达吃羊肉泡馍了?
爷爷开口了。爷爷说我啥也没吃,我要到阴间去了,留下饭给我狗蛋娃吃。
爷爷你没吃上羊肉泡馍,那我就给你烤麻雀肉吃吧。爷爷你别着急,麻雀就在门外等着我呢。
天又蓝又亮的,像镜子一样,麻雀们扑打着翅膀在空中一窜一窜的,窜累了就都落在窑顶的枸杞子树上乘起了凉。我用草籽和筛子并一根绳子在院子里扣麻雀。扣住了我就伸手在筛子下面去捉,麻雀们都“扑楞扑楞”地飞走了。我就进屋说爷爷你就吃点饼起来帮我捉麻雀吧。爷爷微笑着,却不吃,我拉他的胳膊,拉不起来。没有法子,再扣住了,我就两手按住筛子在地上来回推磨,等到麻雀们没有了声息,我想它们是死了,起码是受伤动不了了。揭开筛子,狗日的麻雀竟“扑楞”一下全飞走了,只留下一摊茸毛。我哭着拿麻雀的茸毛给爷爷看,爷爷乐呵呵地笑了,又伸手摸我的头。爷爷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门牙不知啥时候又掉了一只。
爹妈晚上放工回来,看见爷爷滴水不进,就都慌了。妈端来稀饭喂,爷爷就是不张嘴。爷爷很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元递给妈,说亏了你了,前年的大年初一就带来的,想吃了羊肉再掏出来。爷爷说他当时出门就想跳下谷里的悬崖,怕银元被人掏去才没有跳。
爷爷嘴唇开始僵硬,说不出话来了。妈在一旁泪水涟涟。天亮时分,大伯二伯赶来了,手里拿着热腾腾的纯白面饼子。爷爷看着儿子们都围着他哭,都劝他吃饼喝茶,干瘦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爷爷却没有张开嘴巴吃喝,而是一歪脑袋过去了。
按我们那里的风俗,老人在谁家过去的,家产就要归谁家,这样驴皮褥子就归了爹。爷爷穿在我身上的羊皮马夹子,至今还锁在我的衣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