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第二次进城,是1978年的事情。当时他赶着马车,给地区的一个科研所送了一次粮食。
那一年,生产队里开始号召农民多挣工分多分粮,老天爷又开恩多下了春雨,结果小麦喜获特大丰收。麦收不久,公社紧急通知,让把该交的公粮马上送到城里,说是新近平反的一批知识分子刚回城没口粮,粮站又一时供不上。爷爷听到这事儿心就热了,心想给城里人送那么多粮食去,那是多体面的差事呀,肯定好吃好喝的招待,还能逛一逛见见世面,就主动要求去。村里会赶车的人不只他一个,都闹着要去,爷爷就当着队长的面和他们争执起来,说:“你们知道街上马走的线(斑马线)吗?~你们见过红灯绿灯黄灯争着挤眼睛吗?”其他人都说听都没听过。爷爷就说:“连球这都不懂,进了城咋甩马鞭子?咋辨东南西北?那汽车快得跟飞一样,一有个闪失,马车还不被压成了马肉饼饼?”这些人知道他进过大城市,见过世面,他们赶马车也就是送送粪,拉拉草,最多也就是去过几次粮站,就都甘拜下风,不和他争了。可爷爷的脾气不好,爱认死理,这点让队长不放心,就派饲养员石碌跟着,喂喂马,当个帮手。这个石碌虽说人懒嘴馋,可胆小怕事,有他跟着拖拖后腿,队长心里就踏实了。临走时,石碌和爷爷聚过一次。石碌说他听城里下来的工作组说红烧肉特好吃,香了他半辈子,这次进城如果能吃一顿的话,少活十年也甘心。爷爷说他虽然进过大城市,可也没吃过红烧肉。说这次送粮去,想着怎么也会管顿饭,可有没有红烧肉就不好说了。他问石碌有没有钱,石碌说他连一个钢子儿都没有。爷爷皱了一会儿眉头后说,只要路上腿勤,听话,办法他还是能想出来的,石碌满口答应。走的时候,爷爷去求生产队长,说能不能把他和石碌送粮的工分和路上的盘缠顶成麦子走时给他们。队长正愁没钱,一听就满口应允。当时正值打碾麦子,大场上的麦堆高得跟山头一样。爷爷找了个旧麻袋去领麦子,队长拿着把木锨从麦堆上给他往麻袋里装,说:“只要把这粮按时送到,连马带车平安赶回来,多两把麦子没啥。”说着手上的木锨就多了十来下。麦收季节,连马料也是麦子,石碌也来了个软磨硬蹭,马料也富余了不少。这样送粮的马车上,就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近一麻袋麦子。临行前,爷爷特意理了发,刮了胡子,还买了件白衬衣穿上,把自己 收拾得干干散散的,才赶着马车上了路。
走了整整一天,才到了研究所。可已经下班了,只有一个干巴老头守大门。打了半天电话所长书记才来。所长是个白头发的和蔼老头。书记是个中年人,两手老插在腰里,一看就是个当家管事的。两人看到高高的一马车粮食停在了院子里,高兴得脸都快成了花朵。在卸车和喂马的当儿,爷爷和石碌与两位领导聊起了天。所长说他刚从农村平反回来,说如果不是老乡保护,他这条老命早就留在深山里了。书记说他经常到农村搞社教工作,最了解乡里的事情。三言两语就把爷爷的心说得暖暖和和的。
麦子很快卸完了,给马放好了草料后,开始吃晚饭。饭是所里食堂做的,两荤两素一汤,热馒头加油饼子。所长拿来了自己的一瓶白酒,和书记两人轮番给他们敬。爷爷和石碌哪儿受过这样的礼遇,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白头发的所长抱歉说馒头是剩的,石碌接过话茬说:“没啥没啥,我们带着麦子呢,明天卖了下馆子吃红烧肉去。”爷爷平时就心直口快,几杯酒一下肚话就更多了。爷爷说他知道城里人买粮买肉要票,只有饭馆子里吃肉不要票。说没票时就到桥下面或没人的地方偷偷买高价的。说他带的麦子又大又圆又干净,找个没人的桥下,准能卖个好价钱。吃了红烧肉后,剩下钱就到大商店里给老婆孩子买衣服。书记听了连连称赞说爷爷见识广,比他这个城里人都知道得多,爷爷听了自豪得都快飘起来了。吃完饭后,书记悄悄给所长说:“听这两个老乡口气那么大,麦子可能是路上从给咱们送的粮食里面偷出来的,晚上还是想办法别让走,等明天麦子过了磅再说。”
“不会吧?老乡这么远送粮来,再说麻袋都是封好的。”
“嗨!这农民我太了解了。他们的心有时候是很善,可毕竟都在山旮旯里野惯了,跟城里人还是不一样,干出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来也是常事。现在中央说阶级斗争不是主要矛盾了,可终归在一定范围内存在啊!”
“这……”
这位所长本来就被专政怕了,现在听书记说话有些上政治课的味道,也就不吭声了。爷爷套好马车,要去车马店住店,书记却拦住说粮食还没过磅交接,天黑收据也开不了,要他们凑合着住到所里。爷爷嘴里咕噜说:“没马槽,也没个拴马处。”可手中高高扬起的马鞭还是缩了回来。
这时,看门的干巴老头背着一大筐麦草,往会议室的地上铺。石碌说:”可能夜里让我们睡麦草铺。”爷爷说:“不会吧。”正说着书记两手插在腰间走过来,像作报告似地通知他们去睡麦草铺。爷爷听了脸立刻就红到了脑门上,可刚受了人家的酒肉侍候,有火一时发不出来,于是就往马身上撒气,几鞭子下去抽得马一个劲地嘶鸣。打完了就在旁边的房檐下靠墙一躺抱头睡觉,谁来叫他推他都不动。
夜黑了很久,白头发所长却抱着被褥来了。又是赔情又是解释的,说是要带他们去睡桌子。爷爷被石碌推醒后,感到朝地的半个身子都凉成了石头,肚子里的气还是鼓胀鼓胀的。石碌已经走了,他只好很不情愿地跟着进了会议室。所长放下被褥后,弯腰弓背地去用手挨着摇桌子,想挑出几个结实点的铺被褥睡人,可一路摇过去,不是“吱吱咛咛”,就是“咿呀咔嚓”,连摇了好几排,都没有找出一个岿然不动的。他个儿小没力气,摇得既吃力费劲,又笨拙滑稽,一时竞把一脸怒气的爷爷给逗笑了。爷爷笑完之后,一把拖过被褥往旁边的麦草铺上一扔,说:“您老回家吧,我们不为难你了。”
睡到半夜里,藏在麦草里的潮虫咬人。石碌实在受不了了,就起来往桌子上爬,可还没爬上去,桌子就“吱里咔嚓”的乱叫唤。爷爷一看伸手就把石碌扯了下来,起身拉他去外面的马车上睡。马车的车箱平平展展的,两只胶胎车轮撑在下边稳稳当当的,还有三匹马做伴,睡着比破桌子上舒服。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都队的起床号把爷爷他们惊醒了,同时惊醒的还有套在车上的那三匹马。马没听过军号声,一下子受惊了,开始又扬蹄子又嘶鸣。马受惊是常有的事,爷爷这样的车把式自然不会怕。他忙提起鞭子抽马,“吁,吁——”地喝唬。这样惊马就算一时制服不了,最多拖着拉死了制动的马车往前滑行上一小段路,马没力气了自然会停下。可不知啥时候,一个车轮被人用一条铁链拴在了地上长出的树根上,这样惊马往前猛拉,另一只没被拴住的车轮就开始腾空。车撵中还套着马,车翻了后果不堪设想。爷爷一急跳下车死命地去拉套在马嘴上的岔子,终于制服了惊马,可他的背却被马踩了两蹄子。
上班的人陆续来了。看到浑身是血的爷爷,正在像提鸡一样地把看门的干巴老头从屋里提出来,抡起拳头乱打,边打边拷问为啥要拴住车轮子。干巴老头感觉自己马上就没命了,喊爹叫娘地交待说,是书记怕他们晚上赶车跑了自己亲自拴的,爷爷这才放开老头。可他又在墙角里找来两块砖头提上,满院子乱找。没找到人,就把砖头砸进了书记办公室的玻璃窗子里。石碌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赶着马车溜出了大门,爷爷却还是不走,声称不打断书记的狗腿就不是娘老子养的。这时一转身他突然发现,书记猫着腰从后门进了院子,就往过扑。所里的人赶忙跑过来一起把他推出了大门,把门反锁上了。爷爷还是不依不饶,又开始翻大门,门高一时翻不过去,他就抓起大门旁边堆着的沙子石头往里扔,扔得院子里落了一大片,还不罢休。白头发所长被吓坏了,他不顾砖头石头的在头顶乱飞,开始朝爷爷又是鞠躬又是求饶,拉着哭腔说:“我们错了你可以批评呀?被马踩了可以给你治病呀?再不也可以到法院去告呀?”爷爷却骂道:“狗+的,血也流了,疼痛也受了,把我们已经当贼看了,赔情告状的顶个屁用。”骂够了才转身追他的马车去了。
爷爷走后,书记从屋里背着手出来了,他走到所长跟前,指着一院子的石头说:“看看这些人怎么样?”所长哭丧着脸摇了摇头说:“看来你的看法是对的。”
爷爷这次回家后,曾经发誓这辈子再不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