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爷爷进了最后一次城。
那时候奶奶已去世多年。爷爷也因脾气不好,和叔叔婶子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爸爸当上团长,单独安家以后,就要请爷爷来城里住,可他老人家死活不愿意。他知道爷爷心里的顾虑,可又无可奈何。几年以后,爸爸高升为另外一个城市的军分区司令员后,暂时和母亲两地分居了,就又要请爷爷来,还专门回家去接,爷爷这才答应来城里住上一段时间。
那一次我看到爷爷,发现他已经老多了。才六十出头的人,头发却已经全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下巴上还留起了一绺老气横秋的山羊胡子。原先很饱满的上眼皮,都已经全部塌陷了,只有两只圆圆的眼珠子还炯炯有神。爷爷来时穿着爸带回老家的旧军装,有些长,袖口裤子挽了好几折,一来爸赶快给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长短很合身,可看起来还是别别扭扭的。我戏说是乡下的老红军变成了城里的老干部,爸就拉起脸骂我。爷爷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来看望,问候,请他这位司令的老爹吃饭。饭都安排在高档豪华的酒店里,来回都是轿车接送。爸每次都陪在身边,又是给夹菜,又是擦嘴递水,十分地恭敬孝顺。爷爷尽管应酬起来显得很吃力,可高兴得整天都咧着个大嘴。他意识到社会变了,城里变了,自己的儿子把事情也干大了。没过几天,天上飞的,地下爬的都尝到了。他看到一桌一桌的都是好肉好菜,却没见多少米面馒头,就想,怪不得现在的粮食卖不出去,原来这城里人己经不吃饭,只解馋了。在爷爷的心中,米面是饭,是吃饱的,养命的,这肉菜是下饭的,是调料,是解馋的,说白了是一种奢侈,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吃到第七天的时候,爷爷突然感到胃又胀又痛,紧急送到部队医院里一检查,医生说是严重积食。负责处理的是一位年轻大学生。他看到服侍爷爷的是一位操方言的小战士,误认为爷爷是那位战士的乡下亲属,就指着从胃里折腾出的一大堆鱼肉海鲜,朝爷爷大吼道:
“你上辈子吃过饭没有?”
“跑城里解馋来了怎么的?”
“不要命了是不是?”
医生的话就像鞭子~样,接连抽在了爷爷的脸上,让他感到既丢人又羞耻,一时接受不了,就躺到床上不起来,连续几天都不吃不喝。爸和军分区的其他领导做了不少工作,爷爷才勉强起来。这之后爷爷就不去吃酒席了。他叹着气说:“天生就是这吃白面馍馍的穷命。”知道情况后,想请他吃饭的人就又买面包、糕点、蛋糕、饼干之类的送来,高档的进口的样样都有,爷爷的屋子很快就成了食品陈列室。一开始爷爷不相信这些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能吃,不相信和自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麦子,能做出这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用鼻子闻,又的确闻出他熟悉的麦香。试探性地吃了一点,觉得的确好吃。可又不敢多吃,就像厨子尝饭一样地吃一丁点儿,生怕吃多了。没事的时候,爷爷就背着手弯著腰,围着那些像宝塔、元宝一样的蛋糕和点心看,眯着眼睛瞅来瞅去,像鉴赏一件件艺术品。他心里已计划好了,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一点,让邻居的那些老哥们尝一点,让他们见识一下城里人都吃的啥,看看自己种了一辈子麦子,吃过这么香的馍没有。
可这样吃了没几天后,爷爷的胃又开始难受了,这让他很丧气。
爸爸干啥都是军人作风,在爷爷跟前也一样,说有病看病,伸手拉着爷爷的手就要去医院,爷爷这回却说啥也不去,还气呼呼地说:“有个啥病呢,是命穷享不了福,不信你让我吃碗烂面片子,啥病就都没了,跑医院里去丢人现眼的干啥?”爸爸要拉,可爷爷粗胳膊 硬腿的,怎么也拉不动,父子俩一时竟僵持了起来。当时正好有位干部来给爸汇报工作,一听爷爷的话,忙回去把自己从老家带来的放 了快一年的一点黑面粉送来。做成饭爷爷吃了,胃果然不痛了。
“咋样?是命吧?”爷爷叹着长气,一副认命的架势。
医院对爷爷吃过的食品做了化验,发现里边有不少违禁的色素和严重超标的添加剂。医生还怀疑胃上隐藏有病,说不然最多拉拉肚子,不会不明不白地痛。爸听了后一脸的凝重。他劝爷爷马上体检,爷爷还是犟着不去。爸一急,首长脾气终于上来了,手一挥喊来几个兵,连拉带抬把爷爷送进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胃癌。而且到了中期。
手术的准备很快做好了,爷爷却硬说自己没病,而且像一头激怒了的牛,谁都搭不上手。有人猜测说是爸拉着体检的办法太粗鲁了,让爷爷着了气,现在赌气。爸就去规规矩矩地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爷爷还是不去,还闹着要回家,说一回去啥病就都没有了。爸无可奈何地说道:“总不能再让兵架着上手术台吧?”
这时我去劝了一次爷爷。去时他正翻弄着自己带来的一个破布包,说是要收拾回家。几天不见,他脸竟变得蜡黄蜡黄的,上眼皮已经完全塌陷了,眉毛下边形成了半圆形的深坑,把眼珠子深深地陷在了里边。我拉住他的手后,感到他瘦多了,手背上的筋直直地绷着。他中山装也不穿了,旧军装也没有穿,身上裹着件旧夹袄。说起手术的事情,爷爷就激动得山羊胡子乱抖,说:“是命,不是病,硬让我白挨那一刀子干啥。”开口闭口他没有这个命,不该到城里来。我说:”病本来就有,以前潜伏着,现在吃了那些不合格的蛋糕,一刺激病才暴露出来了。”还给他解释说现在城里的食品卫生非常差,假的劣的都有,街上卖的许多饭菜都很脏,吃死人的事情都有。爷爷却说我把他这个乡下老汉当傻子看,说:“不合格为啥值那么多钱?为啥有钱人都吃?为啥没人抢着吃乡里的黑面片子?”我一时给他说不清楚,就劝他说:“你要相信科学,医生说有病是错不了的。你是司令的爹,大家想给你做手术是为你好,谁也不会想着害你。”爷爷却说:“我的命我知道,有没有病我自己明白。司令都带兵欺负我,司令手下人对我怎样我也领教一回了。”爷爷说话的时候眼珠子突得老高,气粗得跟牛似的,那种固执和倔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爷爷就这样回家了。回去吃上他吃惯了的洋芋面片子后,胃竟然也没显出太多的不舒服,这让他更加相信自己没病,更加相信是自己命穷了。村里人知道后也都笑说,他这辈子有进城的运,可就是没享福的命。医生判断他最多就是一年左右的光阴,可早过了期限了,爷爷却连个病碴碴都没有,只是饭量越来越小,人越来越瘦了。爷爷自我解释说:“畜生老了都要减草料呢,不拉犁驮粪的,吃那么多能消化吗?少了草料哪有不减膘的。”叔叔心里却很明白,就进城买了些值钱的食品劝着让吃一点,爷爷竟连瞅都不瞅。又劝着给穿寿衣,可爷爷连推带搡的怎么也穿不上,还训斥说不要着急,自己的日子自己知道。一直到了今年初,他的胳膊腿没力气了才让穿上。没几天就悄无声息地咽了气,比医生判断的时间延长了近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