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第一次进城,是1967年的事情。是去给我的大爷,也就是爷爷的大哥去维修房子。
那时候爷爷三十出头,年轻力壮,是生产队里的一个好社员。他从小放羊,没出过大门。到城里后看到汽车、电灯和楼房,既新奇又羡慕。大爷有辆自行车,每次骑着带他上街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在腾云驾雾。大爷家的人呢,对他也感到新鲜稀奇。大奶奶世代是城里人,现在当小学老师。戴着个眼镜,整天笑眯眯的。和大爷结婚后没回过老家,平时也很少跟乡里人打交道。爷爷嗓门大,是在山里喝唬羊群时练出来的,想小也小不了。他只要一开口说话,大奶奶就瞅着他捂着嘴咯咯地笑,边笑边给大爷说:“他叔说话真好听,跟雷吼似的。”大爷的宝贝儿子,也就是爷爷的侄子,一个八岁的男孩,看着爷爷更是新鲜。他伸手摸爷爷剃得发亮的脑袋,抓爷爷裸露的肩膀上突起的肌肉块子,还闹着要穿爷爷身上的、掖下用布条连着的粗布坎肩。爷爷问起了家中的生活,大爷乐观而又自信地说:“好,好得很。”大爷是一家工厂的技术员,小时候是靠爷爷放羊供着上学,后来才端上公家饭碗的,和爷爷的感情很深。他一根一根地扳着手指头对爷爷说,他们两口子一月的工资合在一起,买面花多少,买菜花多少,还有肉、菜油、白糖、手纸等等,花下来还有剩余。爷爷一想觉得确实好着哩,月月有肉吃,还有白糖水喝,连擦屁股都用又白又软的纸,比乡下人的日子好过得多。这样他也就嘴里吃馒头心里有数了。大爷家住的是几间泥瓦平房,年久失修,一下雨泥水就哗啦啦地往里流。弟兄两个商量修房子的事情,大爷说打算对房子做些修补就行了,可爷爷说自己又会砌砖,又会些简单的木工活,既然大老远地来了,又不是别人,干脆就大修一下,以后耐年成。大爷犹豫了一下说行。这样爷爷就把身上的坎肩脱了一扔,开始甩开膀子干活了。大爷和大奶奶都上着班,他就一个人和泥,砌砖,上房揭瓦换木条,干得汗流浃背,休息时就和小侄子闹着玩一阵子。大爷离单位远,晚上大奶奶回来做好饭,大家都快吃完了,他才能回来。星期六下午大爷回得早,他进门看到桌子上的臊子面是汤多面少,碗也不大满,就说:“怎么尽灌汤……”可话还没说完,就又改口说,“你不知道,你嫂子这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做事秀气得很。她们那些老师整天不干活,肚子都养成了鸡肚子,怕吃多了撑着。来,咱还是按乡里的风俗,吃面不喝汤。”说着就端起一碗,用筷子把里面的面挑在了爷爷的碗里,还鼓励说,“能吃就能干嘛,吃得多就干得快。”爷爷就说:“你咋不早吭声,这汤里油花花子漂那么多,我看着可惜,每顿都一口没剩地喝完了。”爷爷的小侄子,那个刚满八岁的小男孩,真是可爱极了。当时正好是暑假,每天爷爷干活的时候,他陪着给爷爷找个工具啊递个东西什么的都行,还能说话解闷。他喜欢打听乡里的事情,尤其对动物和鬼很感兴趣。爷爷一停下来喘口气,他就闹着要让爷爷给他说说。他问蛇是啥样,怎么咬人,爷爷就把一只胳膊弯曲,把手掌收缩成蛇头的形状,然后朝他的鼻子尖一伸一伸,他就露出可爱的恐惧相。小侄子又问鬼是啥样子,爷爷就用手指把眼角和嘴角往一起捏,把眼珠子左转右转,把舌头往出一伸一伸,做出各种狰狞的动作来,让他感到既恐怖又刺激。小侄子硬要学一学阿凡提骑小毛驴,爷爷就跪在地上,让他骑到背上,然后自己一边学驴走,一边“昂一吃,昂一吃”地叫,叔侄俩玩得非常开心。每当玩完一次后,小侄子就进屋去拿出一个馒头,或者一个包子让爷爷吃。爷爷不吃,小侄子就说:“我妈 让我在家招呼你,这包子是我妈蒸下专让你修房吃的。”爷爷认为小侄说得也是,况且嘴里已流口水,就接过来吃,一天下来能吃好几个。几天后,大奶奶下班回来,一进院门看到爷爷吃馒头,就一把把儿子拉进屋里,关上门就是两巴掌,痛得小侄子“哇哇”乱哭。爷爷把馒头举在手上开始发愣。可还没等他愣过神来,就见大奶奶端着一盘子包子微笑着出来了,嘴里说:“这孩子一点卫生都不讲,给他叔吃包子竞用手抓,不教训一下记不住。”爷爷终于明白了,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就笑嘻嘻地把盘子接了过去。晚上睡到半夜,爷爷被尿憋醒,正好听见大爷和大奶奶说话,大奶奶还又说又哭。房子的隔墙还没修好,正透着气,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大奶奶哭着说:“从乡下叫人,就是考虑有力气,手上出活快,干得天数少些省点粮。现在反倒吃粮多了,把上个月粮本上的节余吃完不算,这个月才20号定量就完了。”
“那多加点菜不就混下来了吗?”
“孩子开学怎么办?住校生要交粮票,他的八斤定量已经全进了他叔的肚子里了。”
“让我再想想办法吧。”大爷沉默了半天后说,“我明天下班后到单位的几个退休老太太那里去想点办法,她们或许有剩指标,不行趁黑去桥下边,那里有个卖粮票的黑市。”
爷爷听了难受极了。他怕大爷两口子知道他醒着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就憋了一夜的尿没去上厕所。第二天他起床憋足劲把剩下的活干完了。晚上很晚了大爷才回来,脚上膝盖上尽是臭泥,闻着是河里的味道。大爷强装笑脸说话,爷爷明白是没买上黑市粮票。天亮以后,爷爷就说自己心急想家,是一天都不能待不愿待也不想待,提着包就跑着出门坐车回家了。
回到老家以后,爷爷心里感到非常内疚和丢人,就给谁都没说过这件事情。他心里老惦记着小侄子上学吃粮的事情,可那年月乡里人进城的很少,想顺路带点啥更是比登天都难。一天,一个货郎到村里来鸡蛋换针线,吹嘘自己长年走州过县,每次都要在大爷家住的那个城市里歇脚,爷爷竟然信了。把货郎美美招待了一顿后,烤了些干饼子让给小侄子带去。村里人都给爷爷说肯定成了货郎路上的干粮,后来知道果然是没送到。
后来,爷爷就一直给人说城里不好。说城里人的肚子有大小,可吃饭要定量。说肚子都吃不饱,要那些汽车啊手表啊电灯啊什么的都是闲的,再有钱肚子饿了不能把钱吃了。说还是乡里好,就是想偷刨个洋芋也方便,采野菜也有地方,睡觉睡在粮食地畔上,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