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爷爷进城来。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父亲接爷爷进城来过年。爷爷来时身上穿着又长又厚的老羊皮袄,头上戴着狗皮帽子,鼻梁上还架着茶色的水晶石眼镜,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妈妈说爷爷现在是大地主,牛得很,爸一听就在旁边瞪眼睛。后来知道妈的话还有些依据,原因是爷爷在老家分到了不少承包地,种的麦子连年丰收,每年收的时候还要雇麦客,现在已经积攒了不少粮食。爷爷说话高喉咙大嗓子的,一听就底气很足。那时候爹是部队的营长,姥爷是部队的离休老首长,我们一家跟姥爷姥姥一起,住在他们独门独院的小楼里。爷爷来后也临时住了进来。爸趁没人时悄悄提醒爷爷,让说话小声点,爷爷却一拧脖子说:“你咋这么胆子小,你当了上门女婿了不是?我可没多余的儿子倒插门。”爸就很腼腆地说:“看爹说的,不是那意思。”
“连老丈人都喊‘爸’了,还不是那意思是啥意思?”
“那是城里人的规距。”
“啥规矩?你媳妇咋不按规距把我喊‘爸’?”
爸一时语塞,又怕爷爷生了气嗓门更大,影响了姥爷的休息,就打个哈哈不吭气了,谁知爷爷却没放过这件事。他在没人时悄悄贴到我耳边说:“给爷爷说句话,说好了爷爷把从老家带来的好吃的给你吃。”我问:“啥话?”爷爷就说:“你跟你妈姓还是跟你爸姓?”因为我事先已经听到了他和爸的谈话,就故意说:“跟我妈姓。’’‘‘啥?”爷爷的脸一下子就变成了苦瓜。爷爷不识字,可他脑子聪明,第二天服侍姥爷的勤务员来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把我的作业本拿过去,让给他念封皮上的人名字,听到和他一个姓后,就咧嘴哈哈大笑起来。
大年三十晚上,姥爷一家人都到齐了。大人小孩的都围在一楼的大客厅里看春节晚会,姥爷也很高兴,下楼来陪着爷爷一起看电视聊天。一说起现在农村的新鲜事情来,俩亲家就手舞足蹈,看着比电视上的小品还有趣。我和表兄妹们一起在门外放鞭炮,屋里屋外真是热闹极了。十点多钟,姥爷困了自己上楼睡觉去了,爷爷却还很精神,继续看他的电视。零点的钟声一敲,孩子们就都箭一样地蹿了进来,伸出一只只手向大人要年钱。姥姥从衣兜里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小红包,两个舅舅逗着让孩子们先磕头再给,小姨和舅妈相互协调标准。妈在挨着给孩子们发完后,用肩膀把爸蹭了一下,爸脸一转过来,她就用眼色示意让看爷爷。爸扭过脖子一看,爷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脑袋连动都不动一下。爸不知是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就说:“有啥好看的。”妈妈却紧追不舍,问:“你是真看不懂还是假看不懂?”爸有气无力地说:“真看不懂。”妈就说:“你仔细看,你老爹装蒜装得好不好。”爸就低下头不吭气了。孩子们大获全胜后似乎还不满足,就都眼睛贼溜溜地先瞅一下爷爷,再瞅着我猛挤眼睛。他们跟爷爷陌生。不敢开口,就想着让我这个亲孙子带头。这时我的自豪和勇敢油然而生,转身就吐着舌头慢慢地朝爷爷跟前走,他们就猫着腰跟在了后边。妈妈似乎想让除夕多出点彩,就挤眉弄眼地鼓励我说:“胆子大点去要,你爷爷现在是地主,肥着呢。”我们走过去还没把手伸出来,爷爷就好像有准备似地把脑袋朝我们转了过来,脸和脖子却变红了,红得像舞台上的关公。我说:“爷爷给年钱吧?”其他孩子也都一声接一声地重复。爷爷嘴里“嗷”了一声,两手很不自然地往衣兜里塞,塞进去又拿出来,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往兜里塞。这时姥姥在一旁说话了,说:“闹一闹就行了,农民又不拿工资,哪儿来的钱。”爸这时已经急了,在一旁大声说:“来,过来我代老爷子给你们发。”小姨舅妈听了在一旁起哄,说:“这还算有眼色。”妈却阴阳怪气地说爸:“在一旁待着去,工资我领着呢,哪来的钱。”爸伸到胸前的手就又放了下来。这时爷爷在尴尬了几秒钟后终于愣过神来了,他一挺胸脯站了起来,声如宏钟般地说:“有有。我给娃娃们有过年的礼物。”说着就进自己住的屋子里,提着进城时背的一个大包出来,从里边的小袋里抓出炒熟的麦豆和爆好的麦花,一把一把地往孩子们的手上塞。这是陇东特有的一种农家小吃,爷爷当礼品带来的。他边递边说:“爷爷不挣钱,可爷爷种粮,尝尝爷爷种的麦子好不好吃。”妈一看爷爷给孩子们递粮食,把喝到嘴里的一日饮料全笑喷了出来。孩子们接过去吃着却都说好,吃不完就装到衣兜里,或放到桌子上拼摆图案,当弹球玩游戏,要么相互往衣领里边塞。到了临睡觉的时候,麦粒撒得屋里屋外走廊楼梯上都是。
第二天一早,妈最先起来了。过节勤务员和炊事员都放假回了家,妈要起来亲自忙活年饭了。她打着哈欠半睁着眼睛一走出卧室,就被地上的麦粒滑倒了。往起爬时,嘴里就不干不净地乱骂。妈是火车上的列车员,知道用什么样的脏话对付老乡。在她出言不逊的时候,爷爷一直都在他屋里的床上睁着眼睛听着。
起床以后,爷爷的脸就开始变得阴沉沉的,和谁都不多说话了。中午时分姥爷下来陪他坐着,他也是憋着一脸的劲,只管盯着电视看。姥爷看到茶几上有几颗炒得又鼓叉黄的麦粒,就用手拈起来吃,吃完还连连说好,说好久没尝过这昧儿了。爷爷听了渐渐高兴起来了,问道:“我们老家的白面馍馍您吃过吗?”姥爷说他带兵打马步芳时吃过的,说自己负伤掉了队,如果不是老乡给他一个馒头吃的话,他早见了阎王了。姥爷接着说麦面好,可以做成各种饭,不像大米做来做去就那个样。说陇东的冬麦生长时间长,尤其好。说有些国民党军队在北方还有点战斗力,可不知怎么的,渡江到了南方就不经打了。爷爷听到这里早已笑逐颤开,大嗓门也跟着扯开了。他说国民党后来为啥老打败仗?为啥逃到了台湾?那是老百姓不给他老蒋粮食吃,即使吃也只能吃点大米的缘故。爷爷不厌其烦地阐述这个道理,显然是给在一旁吃饭的妈妈听的。后来他说得越来越起劲,还给姥爷建议说:“您是老首长,中央肯定听您的。听说台湾那边狗+的只产大米,您给中央说一下,让解放军多吃面粉吧!”还举例说,他儿子在部队老吃大米,吃得现在说话声跟放闷屁一样小。言下之意是解放军最好全吃面粉,尤其能吃陇东麦子磨的面粉,如果能吃他亲手种的麦子磨的面粉的话,那就绝对的好。那样的话,解放台湾那件事情绝对就是小菜一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