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她脸颊上抚过。目光从她安详的睡脸转到自己苍白的指尖上,昨夜,他几乎用这双手杀了她。
苦涩的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眉心,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懦弱。在这个笼罩着迷雾的世界里,他和她在彷徨中相遇,结伴而行。无奈他日渐衰颓,即将跟不上她的脚步,慌乱中,他首先想到的竟是拖住她,让她陪自己一同沦落。
这不是爱,这只是占有。
窗外天已大亮,日光使人清醒。清醒得无处可避。
床上的人满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并不感到满足,只希望它们尽快消退,以免让她想起昨夜的不愉快。他站在床头替她掩好被子。她瘦弱的身躯在棉被中像没有了似的。他看得心惊,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转身走出房间。
洗完澡,胃里一阵阵泛酸,什么都吃不下。客厅的电话响了两声,工友在电话里叫他去送货。放下电话的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从前,未来虽然不确定,但至少是切切实实地活在当下。
对着镜子,他差点认不出自己。自从不上舞台,每天为了生活不停奔波,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了。整理好面容,把额前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耳后,头发有些长,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很深,猛的看过去,很有哥特的味道。
他曾经很迷恋哥特这种诠释禁忌与死亡之美的艺术,可是当死亡真正降临,他却无心去发现其中的美妙。
在腕上喷了点香水,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是他买给她的一瓶名叫“TartineetChocolate”的婴儿香水。碎饼干与碎巧克力,他觉得配她是再合适不过了。本以为她会喜欢,可她只喷了一次就忘在镜台的角落里。她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她说有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可是并不需要。这丫头总是这样,用大实话来伤别人的心,还不自觉。
有时他也在想,或许她喜欢他,可是并不需要他。没有他,她照样能生活得很好,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她当婴儿对待。
其实是他在依赖着她吧。
带着香甜的味道和一点遗憾的心情,他驱车上了公路。
癌症带来的最初的震慑和惊惧已经在昨夜的疯狂中消弭,他终究是沉下心来,平静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一个垂死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想他还不足够平静,因为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原来男人流泪的本事一点都不亚于女人。
工地就要到了,他整理好心情,准备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
搬运完货物,像往常一样和工友在树阴下喝瓶装的啤酒,他不敢喝太多,这身体虽残破,能撑还是要多撑些日子。工头拿着今天的报酬一一派发,他看着他手中厚厚的一摞信封,有一股冲动,想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请借我点钱,我一定会加倍还给你!”
男人经过他身旁,递给他信封,对他鼓励一笑。他拿着信封只觉沉重异常,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黄色的牛皮纸吸住,待抬起头,工头已经坐上轿车。工友们纷纷散去,车子一辆一辆发动。
只剩他一个人,陷在春日的阴影里。
他不想这么早回去,便在四周随意逛逛。这里离橡树街很近,他在街道的拐角处顿了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经他和白可一起朝拜过的教堂,静静地矗立在城市深处。门前没有了义愤填膺的人群,几个孩子踏着滑板欢笑着经过。
他低头走进大厅,在前排的长椅上坐下。常年播放的圣歌让空气里都透着庄严的味道。耶稣依旧围着记忆中的红色方格布,脸上的表情隐忍。
“你还记得我吗?”他试图在想象中与上帝交流。
“我记得你。”
听到回答,他惊讶地直起身,一个修女微笑着站在他身侧。
“我记得你。”修女重复了一遍,微微笑着,眼尾印上深深的纹路,“上次来的时候,你曾称赞过耶稣的身体。”
他看了她半晌,按理说同是黄皮肤黑眼睛他不会没有印象,但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时我坐你前排,我还记得你带了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是你妻子?”她把一本圣经抱在胸前。
说到白可,他表情放柔,往里挪了挪,请她坐下。修女整理好长袍,弯腰落座,工整地把圣经摆放在双膝上。
他没感觉到椅子有丝毫震动。
“我姓陈,叫陈瑞华,他们叫我阿达修女。”修女说。
“我叫唐一路。”
“唐,这在华人圈子里倒是个很有名的姓氏。”
“我父母只是一介平民。”
“不管是平民还是富人,上帝都是平等对待。”陈瑞华稍用力地按住膝上的圣经,转头道,“孩子,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吧?你的神情与上次我见到时,完全不一样。”
不想对陌生人透露太多,他把手搭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一绺头发落在眼旁,他从发丝间看着圣坛上的耶稣说:“如果我祈求宽恕,他会原谅我吗?我既没接受过洗礼,也不信仰上帝。”
“神爱世人,无论名族、性别。”
“那我要如何做他才会宽恕我。”
“要看你犯下什么罪过。歌罗新书上记载了人类的七大罪,有饕餮、贪婪、纵欲、懒惰、骄傲、嫉妒、愤怒。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犯了其中一条。”
“七罪……”他沉吟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那些印象深刻的事不断在脑中闪现。
“我曾经酗酒成性,这是犯了饕餮一罪吧。”
“我想是的。”
“贪婪,我对一个女人有着无穷的欲望……”不顾她的意愿把她锁在家中,剥夺她的自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取而代之的是惨淡一笑。
“纵欲,呵呵。”笑容加深,他在心里念到:我恨不得每天都把她绑在床上。
“懒惰,在某些方面,我确实如此。”
面对现实的残酷,他更多的是逃避而不是去改变。因为父母残忍的决定,他把自己流放,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抵抗命运的欲望得不到实现,只好内化为对自身的攻击。最终,他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