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大量契约文书之陆续发现,尤其文书归户性特征所提供之文化来源信息,余以为凭借新材料以研究新问题,同时利用文献解读与田野调查之二重证据法,如同敦煌学、徽学一样,完全有可能建立一门新型地域学科——清水江学。然前提为学者真正具有参与之热情,必须经过几代人之努力,形成数量广泛之海内外研究群体,产生一批具有范型意义之学术成果。余之所作所为,不过文献整理而已,既希望近年不断出土之文物能尽快公诸世人,亦愿意纸上及田野调查之史料能早日为学界所使用,所作所为不过过渡阶段之初步工作,成果之精细加工及发表问世,则当以新材料新路径为突破口,或可成就前所未有之学术新局面,开创难逢难遇之区域史研究新领域。兹事之成功与否,尚有待于来者,寄望于后学也。然一人劳而千人逸,虽为铺路碎石,亦乐观千军万马涌过。盖新学科之产生即意味着新事业之开拓,厥功必蔚然可观矣。
余发言之后,晓光、洪根两先生亦相继讲话,均极有见地,洵乃多年潜心地方法律史地研究之专家。国君博士则通报契约文书整理情况,就疑难问题逐条征求意见。讨论发言甚为积极踊跃,乃至餐叙时仍争论不已。
下午二时,餐毕即赶往车站,乘大巴返归筑垣,路上与黄诚、国君、廖峰纵论天下大事,虽三小时亦未疲倦。天黑抵家,始稍有困意。余之未老,可证明矣。
九、结语
返归筑垣途中,总结调研所得,虽时间颇短,仍感收获甚多。尤其当地民众情挚而品端,恰好与城市文明形成巨大反差,非特令吾印象深刻,亦激余思绪翻滚。余于“文革”期间,尝有四年乡居生活,虽年青未谙世事,然亦与乡民融洽无间,至感亲热,视同胞人。而胼胝于田亩,歌啸于山林,行吟于溪畔,亦有至乐存焉。返城后终日坐牖下,昕夕读书无倦,每涉及地方志书,于丘陵原隰之殊,风土人伦之异,辄往往再三致意。盖以为若非鸿博通贯,则难以成专门绝业。故好博之弊日深,而精专之业久疏矣。以后虽纵游名山大川,遍交海内外英儒硕彦,然终未忘与田夫野老交往之乐,共晚鹤晓猿杂处之快也。此次重访清水江乡民,殊感往事烟逝无痕,然亦时生回忆暇想,以为久滞城市文明生活方式,深知西方都市文化祸人甚深,非特市场导人以功利,消费诱人以浅薄,且“文”驱逐“质”而高歌,“质”遁迹于“文”而哭泣。
人与乡村生活之联系,不能只是文本之联系,而应为实际生活之联系,切不可轻易割裂原有之生命脐带。或许在城市与乡村之边缘地带,透过大传统与小传统之文本张力,出于比较互现之慧识眼光,才能找到更可靠之学术定位,涌出更深刻之批判力量。惟“文”过之弊虽有切身之痛,救弊之“质”则多已疏离,若问“真礼”究在何处,返诸民间乡野是也。庄严世界之呼声,山间清风明月,田头村农樵夫,或许尚能透出一丝信息。故欲对治西方物质主义甚行之灾难,重走质文互补彬彬兴盛之道,尚有必要随时归隐乡村,回归久违之田园故地,再建乡规礼俗自治秩序,振兴乡情融融之民间制度。同时兼以大学“亲民”之说为工夫,非仅采询民风习俗,亦绚丽复返素朴,乃至教二、三村童读书游戏,践履余所提倡之以质救文、依质节文人格实践方法,而得以摸索现代文明日益虚伪化之解救路径,展示“质”真“文”正之文明新形态。至于治学固乃终生职志,亦当上下两重眼光兼具,国家之兴衰治乱自必关注,生民之休戚忧乐亦不可轻忽。斯虽二事,然皆国运所系,备述俱书,微意在焉。
昔梁启超尝有言:“国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无国史。”然又谓;“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则表面自相抵牾,实亦眼光上下兼顾,崛起于历史上之个体英雄固当重视,普通民众之“一群人”亦不能轻忽,二者合为观之,方可构成历史之大全。而传统乡土社会意义之“一群人”,则往往为血缘家庭、宗法族群,或具有共同价值诉求且构成生活共同体之社团、社区,一般均有共同之凝聚符号及相应之凝聚资源。梁氏既熟悉传统史学,又大受新史学之影响,故两可之间,仍可自行弥缝。而上下互观,左右兼顾,四维空间,纵横任意,不可跼蹐于一隅,不能偏执于一端。商略云端,超然物外,而又扎根大地,潜修俗世。吾侪心事,天必鉴之。而学问、性灵、道德三者齐头并进,方可臻于人生至善至美至真之境耳。
余襄昔读书,尝记得一联,迄今尚能背颂,惟出处已忘,不及翻检文献,姑记之于此。
对乡人说乡语,灵爽式凭,似讲格物致知于黄山白岳;
明圣学接圣传,羹墙如见,有验存神过化于汉水方城。
具见凡有心之处,皆为学问之场。中国古代,轩氏所采,太史所陈,类皆藉以验风俗之盛衰,考政事之得失,览其山川,询其民物,溯其肇造之始,悉其沿革之由,乃至化为制度,成为职事。故凡逢孟春,必以木铎询诸乡路,采其风谣而观之。至于俚言巷语,亦有所择取,不因出于田夫野老之口,即轻率弃之而不顾。其所作所为,正乃西方所谓田野调查,实已开今日人类学之先河,而早西方二千馀年。余此次调查,追溯往事,思念来者,益感中国学术如欲赓续发展而彬彬兴盛,辄断不可脱离久远深厚之传统耳。
清水江文书及清水文明之重要,余已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盖无论研究任何民族地区之历史,均务必以史料之蒐集为第一步。史料之搜求整理越集中越系统,清水江文明之揭示亦越清晰越具体。此次调查,仍深感民间族群生存智慧,以及凭此智慧积累而成之知识系统,仍多藏纳于深泽大麓之中,有待今人认真挖掘整理。而普天率土,人物弘多,史迹纷繁,事态复杂。国史记事,视听不该,必有遗逸,难免讹漏。故自孔子以来,即有史多阙文之叹,不能不窥别录,讨异书,考档案,查野乘,乃至开展社会调查,旁采歌谣口说,取证地下遗物,凡足以反映人间情状者,皆无不互参比证。如此不断扩大史料征采来源范围,叙事立论无不有坚强之证据,则比次之学既已扎实可靠,论断之学亦允洽高明,非仅清水江文明原貌得以昭示,即吾国史学亦骎骎乎发皇光大矣。
再进而言之,所谓史料者,百馀年来,较诸乾嘉时代,范围已大为拓展。盖善治史者,本不必限于典册,凡有文字,乃至实物,一切可提供史迹信息者,皆必取而用之,以求多方证史考史,广参博采而折衷一是。即使难免悠谬之说,攀附之言,未必为历史之真实,亦可见造假之真实。而社会心理之缘由,时代变化之脉动,乡民生活之文野,文明程度之高低,于此亦可判然断之矣。故余之重视契约档案文书,决非别志好奇,更非有意标异;实乃国家之外,尚有社会;社会之中,必有民众。国家政治固然必须关注,社会民众又曷可轻忽哉!斯二者本来交织渗透互动,又曷能取一废一,不两察其全,乃至暖暖姝姝自以为足,彼此讥诋而自小门庭耶?
至于死材料如何变成活知识,则田野作业之作用决不可小觑。故余多年提倡搜考史料,大要仍不出两点:甲、不仅要在典籍文献中发现历史,亦要在民间契约文书中发现历史;乙、不仅要在民间契约文书中发现历史,亦要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历史。现实实践与历史记忆之间,必有微妙隐蔽之关联。故了解历史,接触民众,解读社会,观察世相,实即领悟活态之历史时间,走进活态之历史现场,唤醒活态之历史情感,吸纳活态之历史经验,非特有裨于人生价值之实现,亦有助于学术事业之发展。故举凡民俗乡习,风规礼俗,乃至碑刻墓铭,契约档案,族谱家乘,口谚传说,何一不可证史焉。而以此建立乡土文献学专门学科,又未必不是水到渠成之事也。
唐人刘子尝引孔子之言:“吾犹及史之阙文”,并云:“是知史之阙文,其由来尚矣。”按文中所引孔子之言,出自《论语?卫灵公》。盖岁时流逝,古今代谢,人事变易,史迹晦隐,史之阙文,势之必然也。而苗疆长期皆为“化外”之地,史家历来殊少记载,乡邦文献之凋零,尤视其他地区严重。则刍尧狂夫之议,君子亦当慎择。而“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之言,传诸不朽”。何况数十万件契约文书,数量多,内容富,系统性特征突出,归户性特色鲜明,非仅足资多闻,亦能昭示国情,正可促进民间草根社会之了解,弥补官修史书重国家轻社会之不足,又曷能不殚精竭力,钩稽排纂,辑为专书,俾学界获取第一手之社会经济资料,而为后学肇启山林乎?
故平生怀抱,一事无成,别识心裁,亦云岂敢。惟区区微意,天心可鉴,并可公诸同好,示之后来也。
2011年4月初稿于清水江畔
2012年4月修改于筑垣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