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发言之内容,主要为如何重新发现已被遮蔽之苗疆历史,如何还复清水江文明之本来真实,如何重现百姓日常生活世界之具体面相,如何了解中国文化扎根之乡土社会。大意为清水江文明乃华夏文明不可或缺之重要组成部分,华夏文明实乃集多数地缘文明组合而成之文明。所谓组合当然为有生命之机体式组合,而非无生命之机械式拼接。因此,大有必要重视结构之分析,关注结构内部之交织互动关系。易言之,不仅要从国家看地方,亦要从地方看国家,兼顾上、中、下三层理论。上层理论必须随时注意国家之边疆经营方略及其行为方法,中层理论尚有必要考虑地方行政机构之管理模式及其施政特点,下层理论则需重视地方民众劳作、生活、交往、信仰等行为构成之日常生活世界,分析其现象学发生机制及秩序化特点。错综复杂、变化万千之国家政治事件史固然值得关注,稳定可靠、长久持续之民众生活史亦不可忽略。而大量地契、林契之发现,恰好有裨于百姓生活史之还原,呈现华夏民族全面而具体之历史进程及其地域面相,揭示大传统文化扎根之民间土壤运作机制及其环境生态内容。反之,任何局部都是与整体关联之局部,了解整体亦为了解局部之必要前提,故研究清水江文明史或乡土社会生活史,又必须顾及华夏民族之整体史。二者比照互观,或从局部看整体,或从整体看局部,正可谓诠释之循环,当作为方法论大力提倡。
余又云:清水江文明之特质究竟为何?据余之长期调查判断,实乃复合型文明,亦不妨称为多元文明。苗侗两族所创造之文化固然为当地之主体文化,具有鲜明之地缘特色或民族特色,然亦糅入大量汉文化因子,无论儒道释三家孰重孰轻,其文化构成比例及其事相特征均极为突出。而清水江凭借其航行之便利条件,实乃各种文化碰撞、磨合、吸收、融汇之最佳试验场。揆诸明清两代历史,一方面汉文化持继不断地涌入,成功渗透于本土民族文化之中;一方面本土民族文化亦顽强延续,积极有效地改塑或重组汉族文化。故谓之为采借可,谓之为整合亦无不可。要皆证明无孤立封闭单元发展之文化,惟有相互交流涵化共同发展之文化。而总结其历史经验,无论得失利弊,斑斑史迹俱在,非特有利于了解吾国历史文化之发展趋势或演进历程,而且亦可转供今日建构所谓地球村民族交往模式选择或参考,代表主体间性多元文化成功融合之典型范例,说明边疆治理“王化”策略之成功。今日国际社会欲化解民族(宗教)冲突,中国经验仍可为其提供有效解决之路径。而无所不在之国家认同,亦为苗疆民众之主动选择。尤其华夏文化身份之选择,无论自觉或不自觉,乃至出于策略利用或情感归依,在在均足以说明国家“王化”开发拓殖力量之巨大,体现地方民众生存或生活智慧之高明,反映国家与地方互动关系之微妙,大小传统交流渠道之多样,不能不成为清水江文明史研究之一大重要论域。
清水江文明史形态生动多样,必须采取文献与田野互证之方法,走出一条双语或多语(如苗侗汉语)互证之解释学新路径,力求多方比勘对照,反复折衷互诠,以求获取更可靠之实证成果。余最近之所以提出重新发现苗疆历史,乃是有感于书缺有间,文献记载简略,地方史迹若明若昧,清水江文明史大多沉晦不彰,乃至早已为人淡化遗忘,不能不凭借知识考古学之方法钩沉发覆,以证长江中上游文明仍有其可圈可点之处。举例言之,清人视域中之边疆治理大事,足以震动朝野上下者,乃至奏折廷议堆积如山者,长期以来以为凡有三件,均主要发生于康雍年间。一即开辟苗疆,再为经营西北,三乃收复台湾。三事互衡互较,清人以为开辟苗疆厥功最伟,不仅因为用兵时间长,奏议多,而且以为收获大,功烈巨。试问何以如此?答曰:殊方异域,咸入版图,朝野上下纷纷上奏献策,举一国之力经之营之,最终则“生苗”化“熟苗”,“熟苗”化“民人”,“边地”变“内域”,“新疆”变“旧邦”,清人岂能不视为边疆治理之一大盛事乎?然晚近学者撰作通史,无论经营西北或收复台湾,均津津乐道,叙之綦详,载之甚夥,惟一涉及开辟苗疆,则语默如讳,噤若寒蝉。偶见一、二论文,则多视为孤立之改土归流事件,不知实乃西南、西北、东南相互关联之国家治边施政方略,尤其善后经营贯穿有清一代历史,数千年“言类侏离”之地,竟成为多民族和睦相处之示范区,诚可谓当时后来之一大国是问题。不谓其为清人治边之成就,不指出今人治史多有遗忘,学界一概对此始终不闻不问,又曷能对后世他人有所交待耶?
当然,如同萨义德《东方学》一书所提示,西方人表面皆为研究东方而研究东方,为获取东方知识而获取东方知识,实质则凭借研究及其所获取之知识,不断抹黑东方,妖魔化东方。而无论抹黑或妖魔化,暗含目的则为征服东方,改造东方。就西方与东方落差甚大之价值梯级而言,西方人理性、和平、宽容、大度、合乎逻辑,东方人则幼稚、好斗、偏见、狭隘,后者相对前者永远皆为一他者化之异域,此正可谓西方之东方主义。余近来发现日本学者笔下之清水江研究,也存在类似问题,可称为日本之东方主义,不能不引起国人之高度重视。余之研究取向,则主张反其道而行之,以客观事实为前提,尊重地方少数民族之生存智慧,理理其文化选择,表彰其文明创造,实出文化交流融合之整体地缘面相,反思暴力冲实矛盾之局部流血过程。看到前者实为主流,后者则为伏流。文化发展之大趋势从来皆为交流与融合,谁也无法任意抹黑此一基本事实。
余又以为,清水江支流多,流经地域广,形成复杂之灌溉运输网络;又经沅江连长江衔运河,贯通南北大部分中国,实已纳入全国市场体系,成为极重要之苗侗汉文化交流走廊。透过契约文书即不难看到,当地无论农业或林业,均颇为发达,二者相辅相成,形成混农林区域经济,构成决定性生产部门。而地契与林契,亦与之对应,虽林林总总,均无不反映地方生活生产实情。其中农业溪流纵横,田畴膏腴,稻谷肥美,糯米尤为著名。旱地作物种类甚多,收成亦极为可观。而乡民喜聚饮,几至无人不沽,又好以美酒待客,演为习俗风尚,人多以酒乡美誉之,不能不依赖于稻谷之丰产。木材则集种植、培育、砍伐、运输、贸易为一体,虽深山大箐,举凡杉木楠材,均可耸立于皇城殿堂之上,见诸贵族大家园苑之中,则不能不得力于清水江航运之便。而江南华胄贾商之白银黄金,辄与木材之外流相反,乃逆清水江而上,源源滚滚不断,亦汇聚于苗疆山寨农户之家,成就一批势力不小之地方绅商。而帝国庞大行政控制体系之下,实际尚隐藏有一巨大之商贸体系。国家理性力量尽管无所不在,民间社会力量亦活泉喷涌。帝国之一统化秩序运作,实有赖于地缘之相通有无;地缘之相道有无,亦有赖于帝国之一统化秩序运作。木材从种植砍伐到贸易成交,又由贸易成交到制具盖屋,其间均牵涉利益之分配或再分配,关联信用体系、伦理原则、商业精神等诸多问题,既有必要扩大研究题域涵盖之地域范围,又有必要深挖研究对象固有之结构关系。故探讨清水江文明,发现苗疆各民族之历史文化,实不能囿于清水江一地,限于苗疆腹地一隅,当以动态之眼光,开阔之视野,关注不断扩大之地域交流互动范围,重视层层叠合之社会文化关系。而以区域为单位,容摄众多民族,比观其互动交流之全程,较之蹐跼于单一民族,衡以封闭化之叙事撰史,其差异悬殊,殆又不必言矣。至于时间断限,则有必要上下两头打头,重视生活史长时段缓慢变迁特征,不能受制于王朝周期政治史结构。更直截地说,当以契约文书为基本史料,比照对读各种官修私撰文献,力求先在自明清以迄民国研究方面取得重大创获,然后再充分利用考古材料,向上贯通远古至宋元之历史,同时广泛开展田野调查,向下联接当代发展变化情况,最终则以“全景式”之研究方法,辅以合理而新颖之解释模式,清晰展示完整之清水江文明史,再现华夏文明之地缘结构及开发演变之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