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建 任雯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210),卒于魏元帝景年四年(263)冬,时年五十四岁。《晋书》本传载: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乃魏晋玄学名士,(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官至步兵校尉”。阮氏出身于儒学世家,本有济世之志,然时处魏晋乱世,身遭两次“禅代之局”,复遇“典午之变”,故隐身不问世事,酣饮为常。阮籍能文善诗,其文学作品在中国中古时代文学史上地位极高,备受推崇。唐朝李京赞其“竹林乐志,蓬池养神,振百代之风骚,作七贤之领袖”。其著作有《阮步兵集》传世。
一、焦虑与自然
东汉末年,频繁的天灾、血腥的战乱、无耻的争夺和无情的屠杀无情地粉碎了儒家所构建的理想世界,“由汉儒道德幻想和政治幻想所构造的彼岸世界,因名教之治的破产和汉末空前残忍、毫无廉耻的混战而变成一片精神的废墟”。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社会的大动荡,给思想的大解放创造了条件。在急剧变化的时代中,人们所要面临的死亡威胁增强,所受到的思想束缚也呈现宽松化,个体的自我意识急剧的膨胀,对生命的美好有更为深刻的认知,面对随时可触的死亡,人类所展现出来的恐惧是难以言表的,这种生命的焦虑也深深地刻在了阮籍的灵魂深处。
在阮籍眼中,生命是极其美好的,就好像绝代佳人。其《咏怀诗》曰:“妖冶闲都子,焕耀何芬葩。玄发照朱颜,睇眄有光华。”阮籍用“妖冶”、“闲都”、“焕耀”、“芬葩”这一连串的形容词来凸显了佳人的姣美和艳丽,象征着生命的华美与富丽,接着又用“玄发”、“朱颜”、“睇眄”、“光华”进一步层层渲染了佳人绝世的美丽,就好像生命的灿烂夺目,如此的光辉的生命,从而引得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阮籍还以“芳树”、“绿叶”为喻,通过两者的生意盎然来展现生命的繁盛,浓密的绿荫如同青云一般婉转延绵,“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
但是,这种美好却注定是不能长久的,时间正一步步地剥夺美好的生命。在时光流逝中,本属于生命的一切美丽必然被时间毫不留情地卷走。在时间的日消月耗中,生命被悄悄地窃取,“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在悄无声息的时间流淌过程中,人逐渐地衰老,年华不再,生命流逝。而这种过程是必然的,“朝阳忽蹉跎,盛衰在须臾”,华美的生命抵挡不住无情的时间,时间终将迅速、残酷地掠走生命。时光飞逝,一个人“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黄侃对阮籍的这种心态有着精辟的分析:“儇薄之子,当年盛色荣,足以致倾城之顾;而荣华不久,始于合而终于离,非人力所能与也。”
同时,阮籍还借用时间对其他美好的事物摧残,进一步论述了时间对生命的掠夺。木槿开花于丘墓,煌煌有光色,当白日西坠山林之时,花瓣则飘飞零落于路侧;蟪蛄高鸣于灌木荆棘之间,欢喜怡悦至极,却是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知岁有春秋;蜉蝣有采采华丽的羽翼,却是不食不饮,三日而死。他们的生命都是那么的美好,又是那么的短暂,使人为之悲泣哀伤。这就好像人的生命一样,如此的美好,却挡不住时光的流逝,死亡终将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上。人生乐于长寿久世,但生命却犹如日坠深渊,一旦迟暮不再朝。
从阮籍的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到阮籍对时间很敏感。在其《咏怀诗》中涉及时间的词句反复出现,82首诗中竟有80%以上的诗中含有“时间”词,其中“朝”26处,“夕”15处,“暮”3处,“秋”10处,“春”6处,“一时”5处,“万世”4处。其主要基调是悲伤忧愁,其中“忧”字10处,“伤”字12处,“悲”字11处,“哀”字11处,“愁”字4处,“怨”字6处,“苦”字9处。这一切都凸显了在死亡面前,阮籍无比忧愁和焦虑的心理,那种对生命流逝的惋惜溢于言表。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在道家的自然主义和相对主义思想影响下,阮籍理性地指出,“死生自然理”,生死乃是人类之自然。
阮籍在道家自然主义思想的指引下提出“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自然之外不存在另一个天地,自然即是天地,“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在阮籍看来,天地万物与自然一体,《达庄论》曰:“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自然”,“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认为自然是至大无外、包容一切的,天地与万物都是大自然的产物,在天地之间生长着的各种事物都属于自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超出自然之外,也不存在不属于自然的物。万物的产生、成长都归结于自然的力量,阮籍指出“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开天辟地之时,万物都是遵循自然的性、情、精、气一起生长起来的。
阮籍把人也归结为自然的产物。阮籍认为“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人生于自然,其身乃“阴阳之积气”,其性乃“五行之正性”,其情乃“游魂之变欲”,其神乃“天地之所以驭者”,故人与万物、自然是合一的,人的一切皆非独立于自然,因此人是一个纯自然之物。人生于天地之间,在人的身上处处体现着自然的种种属性,人的身体是宇宙间阴阳之精气所生成,人的本性是构成世界万物的五种元素——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间相生相克的本性,人的感情变化是精神欲望的变动,而人的思想则是自然支配人行为的驭者。人的身、性、情、神无不本于自然。
因而,人和万物一样,都要受自然秉性的制约。《达庄论》曰:“大均淳固,不贰其纪,清静寂寞,空豁以俟。”混沌自然的惠施极为均等并且淳厚专固,没有其他的法度,同时又清虚安静寂寞无声,空旷开阔并且广大无际,善恶无人加以区分,对错也不值得争辩,所以万物都能回归各自的适宜而满足各自的性情。自然界遵照一定的规则而运行,而这种规则是自然清静的,宇宙万物顺自然而生死。阮籍由此指出“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取及也”,故人有生有死,死亡乃是人的自然本性,“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时间在生命面前是不可逆转和不可重复的,连永恒的日月都跟着变化,“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世间万物莫不如斯,“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
同时,在道家相对主义思想的影响下,阮籍提出人的生死是一体的。宇宙万物之同异仅是一种主观思维上的差别,“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从其异看,万物彼此相分,是具有差别的;但从其同看,天地一体,万物在其内,其外无物,因而又可以说是无差别的。从宇宙宏观的角度,指出客观事物是“自然一体”,“万物一体”。而人是自然之物,故“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说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太山为小。故生死为一贯,是非为一条,婴儿死亡,我们可以认为他是足寿,长寿老人的死亡,我们也可以把其看成夭折。
阮籍还从人的自然构成的基础上来证明人的生死之一体。阮籍认为人的死生乃是“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认为万物由“气”而存,其形异变化不伤其质同,其生死变化并不改变其“气”之本质。因此,人死生在本质上是无差的,只是“气”发生了形式上的变化。阮籍还指出“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从大的方面俯视万物,则看尽万物而不言其外;从小的方面审理万物,则万物各有其不同的形制;人生与死之间是存在着差异的,但这只是形制上的差别;就其本质而言,则皆自然也。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
这也就是说,在阮籍的心中,人生是短暂的,而死是无穷的。而人的“性命有自然”,生死乃是自然、无异的,因而阮籍教导人们长生与短生均循自然之规。应该说,这也正是阮籍实现生死超越的理论基础。
二、批判与超越
阮籍敏感的心灵充满了对短暂的生命和死亡的焦虑,应该说这是自建安以来个性觉醒思潮影响的结果,“由于人有自我意识,他意识到自身的无力和生存的极限”,人就脱离了舒适的自然状态的无知,随之而来的就是畏惧和焦虑。而这种个性觉醒所导致珍惜生命思想在阮籍这里表现得尤为激烈,无力接受死亡激活了他超越死亡的渴望。因而,阮籍对现实社会的恶劣展开了不遗余力的批判,试图构架一个理想的世界来实现生命的超越。
阮籍借助对美好自然的赞扬来批判世俗社会的恶劣。在阮籍的心目中,自然是极为美好的。他通过对东平的地理描写来表述自己对自然的赞颂之情,东平外部有浊河萦绕其塘,清济涤荡其樊,北部有连绵的山冈,山陵崔巍,云电相干,长风振厉;南部有清深浮汶,行潦成池;“深林茂树,蓊郁参差。群鸟翔天,百兽交驰”。以小见大,通过对局部的赞誉,来展现整个大自然的美。这种美在阮籍的心中就好像那美丽的佳人,“沐洧渊以淑密兮,体清洁而靡讥。厌白玉以为面,披彩霞以为衣。袭九英之曜精兮,珮瑶光以发辉。服儵煜以缤纷兮,众采以相绥。色熠熠以流烂兮,纷杂错以葳蕤”,令人心驰神往。
与自然的美好相对立的却是世俗社会的污秽不堪。东平的自然是美好的,但民风却是“秽累之所如”,有来自于西面的桑间濮上的荒淫,三晋郑卫的豪强;有历史上留下的刘氏诸王的奢华,叔氏婚族的多私;有来自三齐邹鲁的商旅,洞庭荆楚的蛮俗,从而使得东平变得田野荒芜,树艺失时,畴亩不辟,荆棘不治,强御横于户牖,怨毒奋于床隅。现实社会中,“人民侧匿颇僻,隐蔽不公,坏私抱诈,爽慝是从,礼义不设,淳化匪同”,唱和矜势,背理向奸,尚气逐利,罔畏惟愆。这样恶劣的地方,故“凤翔过而不集兮,鸣枭群而并栖”。
阮籍将这种社会与自然失和的原因归结于君臣之别、礼教之行,认为“造音以乱耳,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眡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在现实社会中,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又害怕人民看穿其丑行,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从而造成社会“循滞而不振”,君臣之别、礼教之行是扼杀人的本性,败坏社会的罪魁祸首。
但我们必须注意到,阮籍并不是真正的否定名教,只是因为司马氏打着“名教”的旗号篡夺曹魏的政权,而所谓礼法之士皆以劝进为忠,禅让为礼,攀鳞附翼为智,阮籍认为这是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实际上,阮籍认为社会失和的根源还是在于真正名教的丧失,“沈渐荼酷,仁义同违。如何不砰,玉碎冰摧”,苍茫大地灾难深重,仁义道德全部背违,万物怎么能不残败毁坏,莹玉怎能不破碎,洁冰怎能不被摧颓?!
在这样污秽的社会中,万物都会被毁坏,人也过着屈辱的生活,且难免死于非命,就好像被拘之猕猴和笼中之鸠鸟一样。猕猴行乖巧而外察慧,志在山林之间,却被人所拘,“婴徽缠以拘制”,“固受垢而貌侵”,供人赏玩,终伏身死于堂阶之下,永远丧失其姿形神魂。鸠鸟在山林之中“噏云雾以消息,游朝阳以相从”,过着优游自在的生活,却突然遭受萧瑟秋风的无情摧残;被人收养后“甘黍稷之芳饎,安户牖之无疾”,期望在逍遥宠爱中陪伴主人一生,却遭狂犬残杀,以至薄贱微躯命殒黄尘。人的生命亦是如此,在污秽的世俗之中,终难免惨死,由此亦可窥见阮籍对生命深深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