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放牧的草滩上在刁三万的院子里,只要是得空海九年就要练习举石头。再加上牧驼轧草这样的活计无疑都在大量地消耗着海九年的体力。俗话说得好能吃才能干,一天天地增大的饭量引起了主家刁三万的恐慌。这天晚饭吃的是馒头烩菜,海九年端着大海碗呼呼噜噜地吃着,当他又一次伸手到笸箩里拿馒头的时候,一直拿眼睛瞄着他的刁三万终于说话了。
“海九年,你他妈的莫非是饿死鬼转生的不成?我这里给你数着呢,你已经不歇气儿地连着吃了六个馒头了!还要再吃,你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海九年犹豫着把馒头又放下了。
“干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未等海九年开口二斗子便横着插了进来,“想当初你雇用九哥的时候只讲了管吃管穿没工钱,并没说定一顿饭吃几个馒头。”
“我供他吃穿是让他给我做活儿的,可不是让他一天到晚举石头玩儿的!……”
于是在饭摊子上展开了争论。
“那么你能说出来九哥吃到肚里的哪个馒头是用来给你放骆驼的,哪个馒头他用来举了石头?如果干爹能说出来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
刁三万一下子还没意识到二斗子是在嘲笑自己,他拧着僵硬的狼脖子把一只眉毛折成了三角形望着二斗子,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二斗子不看刁三万,他从笸箩里又拿起一个馒头故意在刁三万的脸前晃了晃,然后交在了九年的手里。“干爹,要是你不能把干活儿用的馒头和举石头用的馒头分辨清楚的话,那九哥就只好这么糊里糊涂接着吃下去了。”
“你这只喂不熟的狗!……我从你不到三岁上就开始养活你,到现在你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是像疯狗似的咬起主人来了。”
“我打从八岁起就给你干活儿,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你连一条骆驼腿的工钱也没给过我!”
“你不是长工,”刁三万说,“你是我的儿子,儿子为老子干活儿哪有拿工钱的道理?”
“你不是我爹,我爹是新疆的大驼商!”
“我不是你的亲爹可我是你的干爹,干爹也是爹。”
“你做的事就不是当爹的人该做的事,你喝我的血扒我的皮!”
“二斗子你别听村子里的人挑唆,尤其是那个牛二板的话你不能信!干爹不给你工钱那是因为我在给你攒银子呢。等银子攒足了干爹就给你娶媳妇。……”
争论一到这儿就只好不了了之了。至于海九年吃饭的事情刁三万再没有说什么。不过刁家的饭食质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一日三餐原本是两稠一稀变成了两稀一稠,并且轮到吃馒头的时候麻三婶总是蒸得不够全家人吃,吃不够便瓜菜代——清汤寡水的小米稀粥和看不见油星的大烩菜管饱了吃。二斗子、海九年心里明白却是说不出口,只因为这刁家的饭食主人和雇工并无分别,就连刁三万的老婆、孩子也是和大家一起吃的。
海九年隐忍着,什么话也不说,每日照旧是瞅空子练习举石头。
贴蔑儿拜兴的生活按照自己固有的规律运行着,每天早晨天还不亮妇女们就纷纷打开院门将自家的骆驼放出去。骆驼沉重的杂踏声、倒嚼声和被冲散的幼驼寻找母亲的哦叫声以及牧驼犬的吠叫声打破了早晨的寂静。黄土质的村道在驼群的踩踏下呻吟起来,雄鸡在高亢地鸣叫,闲散的马匹、驴骡和小群的羊夹杂在神态傲然的骆驼中间走着。晨雾中传来女人嗓门尖利的吆喝声和说话声。女人的鲜艳的衣服点缀着闪现出耀眼的色彩。所有的人和牲畜都朝着一个方向——村西的草滩走去。
贴蔑儿拜兴的地理环境是这样的:整个村子建在大青山的南坡下边,扎达海河上游的一条支流紧贴着村子的东边流过去——人们把这条河叫做大东沟。村子的南面是一大片幼小的柳树林,这片树林子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总也长不大,碗口粗细的树杆、丈把高的树冠,在几十年间好象是从来也没有变化过。人们把这些树叫做老头树。
柳树林从整体上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着。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大道穿过林子把贴蔑儿拜兴与归化城联结起来。只有村子的西边是一片可供村人牧驼的草滩。这一大片草滩从村子的西端延伸出去大约有二十里的光景,整个草滩呈喇叭口的形状越向西草滩越宽阔;草滩上生长着麦芒草、针茅草、黄蒿、骆驼刺草、紫花苜蓿和芨芨草等几十种草,在雨水充足的夏天这里的野草密密匝匝高过了人的膝盖;在一些洼地里生长着的芨芨草丛能将体魄高大的骆驼淹没。草滩起伏不平,在地势高隆的地方大地裸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是一些黄色的细沙掩盖着的土沙梁子。这片宝贵的草场为所有贴蔑儿拜兴的居民共同拥有。
早晨,戚二嫂摇晃着哨棍跟在驼群的后面走着。
大肚子的麻三婶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迎住了戚二嫂。戚二嫂骑着她心爱的杏黄马,身子在马背上摇晃着把马勒住了。她的目光在麻三婶挺起的肚子上扫来扫去的,内涵羡慕和奇怪的意味。问道:“又有了?”
“又有了。”
麻三婶的回答象回声似的,听不出一点情感的色彩——对于怀孕和生孩子她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了。
“这回是要生小子呢还是生个闺女?”
“想要个闺女呢,就怕是没那个命。”麻三婶觉得怀孩子和生孩子的话题挺没意思,就把话题转移了。“咋,自个儿放驼呢?”
“是啊,不放驼还能干什么。生就是受苦的命,有什么办法。哪象你只要肚子一挺起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家里坐着啦。”
“王锅头呢?”
“被人请去算命去了。”
“二掌柜也不说是帮帮你?”
“他呀,一天到晚除了赌钱还是赌钱,我连他的人影都难摸得着!要么就是喝酒喝成一堆烂泥似的。白天是个懒汉,晚上是个醉汉——还能指望他做什么活儿。……你家刁掌柜呢?”
“他妈的,这些男人都一个样,我家那个死鬼前天就进城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逛野鬼也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麻三婶愤愤骂道,“男人不在的时候家里的营生都是我们的,好容易把男人们盼回来了,这院里院外炕上炕下的营生还得咱们女人做!他妈的这成什么道理。咱们女人这辈子真是受不完的罪!做女人就是亏……”
“有什么办法,一代又一代多少辈子了咱贴蔑儿拜兴就遗留下这么个规矩。来世你转生个男人好了,你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麻三婶提高嗓门移动的驼群后面喊道:“九年,替戚二嫂看着点儿骆驼!我和她说一会儿话。”
隔着驼群的缝隙戚二嫂看见海九年折回了身子,挥动着哨棍去赶她家的那些骆驼。
“瞧你麻三婶多有福气,刁掌柜又给你买回来一个干儿子,光知道干活儿不要工钱。……”
“什么呀,瞧你戚二嫂说得多难听!海九年呀他连长工都算不上,不过是在我们家帮个忙混碗饭吃。他能吃呀,一个人的饭量赶得上两个人。有什么办法,你戚二嫂不是不喜见他么!”
驼群荡起的尘雾遮蔽着,从走在前边的骆驼的缝隙间戚二嫂又看见了海九年模模糊糊的背影。
“戚二嫂,你是不是后悔了?要不我把他让给你,那可是个好后生,白天能给你放驼夜里还能给你做伴儿……嗬嗬嗬嗬!你不是说戚二掌柜一天到晚不着家吗?这不正好……”
麻三婶猥亵地笑起来。
“谢谢啦,还是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夏天的东风把戚二嫂和麻三婶的对话送进了海九年的耳朵里,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全都涌到头上来了。脸蛋子烫得发烧,脑袋像座蜂窝似的嗡_嗡直响。恼恨与羞辱在他的心里翻腾着,他甩开哨棍狠狠朝骆驼的屁股上抽了一下。那倒霉的骆驼哦叫了一声蹦跳着向前窜出去。
在村西草滩上戚二嫂经常能看着九年抱着一块石头举起放下放下举起不停地练着。她喜欢看九年身上的汗水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的样子。只要她放驼的时候,就倚着沙堆久久地看海九年举石头,一边在心里替九年数着数。那时候她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烦恼也忘掉了。
黄昏降临,收牧了。肚子吃得圆溜溜的骆驼和其它牲畜都在牧人的驱赶下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草滩,走回各家各户的院子。
随着人和牲畜的离去草滩渐渐安静下来,夜幕降临以后繁忙了一天的草滩就在升起来的月亮的映照下沉睡了。
但是贴蔑儿拜兴并没有随着草滩的沉睡而歇息,当疲倦的女人们收拾了碗筷哄着不懂事的孩子睡着以后,男人们的夜生活正热闹起来:从一些灯火通明的人家的院子里传出来豪饮着的男人们的说笑声、语调粗犷的划拳声、扯着嗓门的歌唱声。夜里的喧嚣响亮的在村子的上空盘旋着,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消失。驼夫们在酒摊子上和赌场上消耗着他们旺盛的生命。
然而在贴蔑儿拜兴热闹的夜生活的各个场所都看不到海九年的影子,他每天也像女人们一样早早地就躺下了。他在黑暗中眨着干枯的眼睛想自己的心事,一直到很晚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