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大东沟是孩子们玩儿耍的好去处,但是自从一场突斡而至的山洪冲走了蹇老五家的一个十岁的男孩儿之后,孩子们就再也不敢往那里去了,都跑到村南的柳树林和村西的草滩上来玩了。七哥来到海九年的跟前。正是人不嫌狗嫌的年龄,七哥光着屁股只穿了一件绣着花的兜肚,秋天的太阳的光线毒辣灼人把他肩膀上和脊背上的黑红色的皮晒得卷了起来。“九哥!……”七哥叫道。
阳光热辣辣地照着,刚刚举完石头的海九年仰躺在地上喘气。他的嘴里咬着一根芨芨草的黄色茎杆;太阳的强烈光线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天空是一片纯净的瓦蓝色像大海似的深邃无边,在离太阳很远的地方有一小朵淡灰色的云彩在缓慢地飘移,显得非常孤独。海九年从眼缝中瞄着那朵孤独的云彩发呆。
七哥的手里提着一串用高梁杆皮编成的蝈蝈笼子让海九年看。被太阳晒暖了翅膀的蝈蝈欢快地叫着,吵得海九年皱起了眉头。
“我一会儿的工夫就抓住了六只蝈蝈!个个都会叫。你看——怎么样?”
九年睁开一只眼,眉毛在眉骨打着折,他把懒洋洋的目光往蝈蝈笼子上照了照:“喔……是不错。”
七哥歪着脑袋欣赏着自己手里的蝈蝈,很满足地靠在九年肩膀跟前坐下,与他聊起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九年哥,你见过叶尼塞河吗?”
“没有。”
“就是说你没有去过俄罗斯啦?”
“没去过。”
“那你一定不知道河狸的故事吧?……你没听别人讲过吗?”“不知道……没听说过。”
“我爹见过的,”七哥伸出手比划着“河狸有这么大,像兔子似的。可是兔子不会游泳河狸却会游泳。河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河狸的脑袋像人一样会想问题,河狸打仗,也有胜负还有俘虏——这你也不知道吧?获胜的河狸强迫俘虏为它们做苦工。……”
“七哥!……”
隔着几道沙梁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
“麻三婶叫你了,七哥。”
“甭理她,”七哥摆了一下头继续说道,“前年我爹在叶尼塞河的一条支流上抓到两只河狸打算带回来给我玩儿,可惜两只河狸在路上全都死了……”
“七哥……你在哪儿?”
从沙梁子的另一边儿又传来麻三婶的喊叫声。
“哎——我在这儿……”七哥答应着身子并没有动,继续给九年讲着他的关于河狸的奇异故事。“……不过我爹并没有把死河狸随便扔掉,我爹把死河狸的皮剥下来带回来了。用麦糠把河狸的肚填起来,把肚子缝好了,安上了一对黄色的水晶石眼睛,那河狸简直就像是活的了!你不信?赶明儿我让你看……”
七哥应着麻三婶的喊声跑去了。
把喳喳叫成一片的蝈蝈丢在九年的身边。
回来的时候七哥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对九年说:“九哥,麻三婶她们叫你去呢。”
“她们?叫我?……”
“是叫你,”七哥的脸上现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狡猾的笑。
九年心里嘀咕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去了。
“小心着点儿!”他听到七哥在后边儿喊。
从沙梁子的背后传来一阵女人们的嘻笑声。刚走上沙梁子顶九年就像被魔发定住了似的呆在了那里:在那道沙梁向阳的细沙坡上一溜排开躺着六七个女人,她们全都将上衣撩在了下巴的地方,一对对乳房圆圆地朝天空亮着白晃晃地闪着光!海九年觉得自己的脑袋“嗡_嗡”地直响,脸上烫得发烧,他转身逃开去。
一片响亮的嘲笑声在他的身后追赶着。
这群女人中间除了戚二嫂和麻三婶还有胡德全的老婆、蹇老太爷家的七个儿媳妇以及牛二板的情妇也就是胡德全的大闺女,大部分是中年的妇女,都是些野性十足的女人。
第二天戚二嫂向九年道歉;还是在村西的草滩上,戚二嫂主动来到海九年的跟前。九年正抱着一块大石头不停地举起放下放下举起,一看到戚二嫂九年就扔掉了石头向弯着脖子吃草的骆驼走去。戚二嫂把他叫住了。
“九年!”
“什么事……戚二嫂。”
九年站住了,他的脸毫无原由的就涨红起来。
“你讨厌我是不是?”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还把脊背对着我?”
九年犹豫了一会儿把身子转过来了。
“好端端的你红什么脸,”戚二嫂目光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说,“我又不是没穿衣服。”
九年低着头说:“有什么吩咐戚二嫂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找你是为了昨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咱们村里的这些女人都是些少心没肺的人,因为无聊才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就只当是什么也没看见就是了。你要是真的生气了,嫂子这就算给你陪个不是。”
“那有甚……就是看了也看不坏人的。”
“这就好,我还怕你心里怪怨嫂子们呢。”
“要是戚二嫂没什么事我就去赶驼去了。”
九年向一峰离群的崽驼走过去。
女人的心总是飘乎不定的,在沙滩上她们耍笑海九年的时候也许只是出于一时的无聊,但是在没有男人陪伴的漫长的冬夜里忍受不住孤单的折磨有人就真的动心了。
那是一个西北风刮得很紧的深夜,海九年被风的吼叫声吵得心里烦乱睡不着觉。他很想和谁说说话,可二斗子不在,此刻二斗子和刁掌柜都在千里以外的驼道上走着呢。海九年把油灯点着了爬在被窝里抽烟,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觉得心里很烦乱。这时候响起一阵节奏清晰的敲门声。
“开开门!……九年。”
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压得低低的声音。九年听出来叫门的是麻三婶。
“出了什么事?”九年慌慌张张地穿着衣服跑去开门。
随着门闩的响动麻三婶挤了进来,还没等海九年弄清是怎么回事他那只套上了一只袖子的光身子就被麻三婶紧紧地抱住了。
“三婶……不用怕,有我在呢!”
九年安慰着麻三婶企图挣开她把皮袄的另一只袖子套上。可是力气很大的麻三婶抱着他几乎离开了地面,向屋子里面移动,九年感觉出自己的身体触到了炕沿儿。
“别做声!……”
麻三婶把嘴凑到了九年的脸上说。从女人的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了九年的脸上,一种类似发酵的醋一样的酸酸的难闻气味刺激着他。同时女人的软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把他压倒在了炕上。九年的一只手里还紧紧抓着打狼棒呢。麻三婶的身体沉重地压在九年的身上,湿漉漉粘乎乎的软舌头在他的脸颊上眼睛上嘴唇上乱舔着。同时有一股强烈的酒气刺激着他。
“让三婶好好亲亲……这冬天的黑夜真是长,真难熬……你也不知道心疼三婶,……也不懂得自己上我屋里去……”
直到这时候九年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使劲儿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掀翻了。麻三婶的身体撞在了墙角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你大概是嫌弃我脸上的这几个麻点子吧?其实女人都是一样的,麻脸和光脸是一样的,三万就经常这么说——吹熄了灯女人都一样!……”
说着麻三婶扭动着身子又靠了上来。
九年把破皮袄往紧裹了裹,一只手使劲按住衣襟,另一只手五指岔开伸出去:“你别过来!……麻三婶……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九年的警告发生了作用,麻三婶停住了。油灯的光亮映照着,九年看见两排细密的牙齿在麻三婶张开着的双唇之间闪出湿漉漉的白光——麻三婶在笑呢。“怎么,你二十几的人了还害羞呢?……你没娶过媳妇还没逛过窑子吗?……你大概是怕刁三万吧?这你不用怕!有我呢,来吧,让三婶好好亲亲。……”
“我不干。”
九年很干脆地把麻三婶推开了。
“你该不是犯傻吧,白捡的便宜你都不干?一文钱也不用你花就能快活一场。……”
“我就是不愿意,”九年脚步咚咚地走到门跟前伸手把屋门拉开了。“你走吧,三婶。我海九年是个男人,要是我愿意就会去找你的。”
寒冷的风从敞开的门闯进来,麻三婶打了个哆嗦侧着身子从海九年的脸前走出去了。在屋门前的台阶上麻三婶又回过头说:“九年,啥时候你想通了就到三婶的屋里来!……”
九年呆呆地站了好半天,就那么让寒冬的夜风吹着。直到麻三婶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消失了好久,才把屋门关上。“难道说我应该和她做那事情吗?……”他糊里糊涂地问自己。也不知道是害怕呢还是后悔,他躺在炕上一直到天亮再没睡着。
为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件九年苦闷了好几天。第二年春天二斗子和刁掌柜终于回来了,但是九年没有把这事告诉二斗子。他一直到死也没有对任何人讲。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是这样,他往自己的心里埋藏了许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把他与朋友们隔离开了,使得他在贴蔑儿拜兴人中间成了一个难于被人理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