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子北边关帝庙的前面长着一棵三人抱不拢的大柳树,整个夏天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们就聚在大柳树下聊天。他们谈论的话题都是些遥远年代的稀奇古怪的传说,什么生活在西伯利亚地底下的巨兽猛犸、通古斯部落酋长长过一丈的长发、俄罗斯的皇帝如何庆祝生日……等等。这些老人都是在驼道上跋涉了几十年的老驼夫,没有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海九年在一段时间内居然成了老头子们议论的话题。“听说了吗?那个瘦高个子的外来人如今力量可是大啦。”
“你是说刁三万收养的又一个干儿子吗?怎么会呢,……”
“哪里是赶儿子,是短工。”
“吃饭不挣工钱的那种。”
“我看象个买卖人。”
“和二斗子白了把子啦。”
“也相当驼户掌柜呢。”
“能行!”
……
一个夏天过去,不知不觉间海九年的胸前后背以及两条胳膊上凸起了一隆一隆的健子肉,整天在野外放驼太阳把他的身体晒得就像上了一层釉子似的黑红黑红地闪着亮,皮肤也粗糙了,整个身体就像是在一个高大的骨架子上用许多结实的精肉绑上去的;连走起路来的姿式也发生了变化,两只胳膊略略札撒着就像蒙古摔跤手似的。贴蔑儿拜兴用它无形的强大力量把旧的文弱的海九年在自己巨大的磨盘内研磨成了齑沫,然后又把他重新制作出来塑造成了一个新的人。
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让人担忧,这个新的海九年连他自己看看都觉得陌生的难以辨认了,他的情感和意识就在这两个海九年之间痛苦地徘徊。当许多不可避免的梦境把他带回到旧生活的场景去的时候,家乡的亲人和生意场上的掌柜、伙计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
每当这种时候他会在睡梦里惊得大叫起来就像撞见了鬼一样。本来不是恶梦的梦境吓得他灵魂出窍。这情景使与海九年躺在一条炕上的二斗子既感到奇怪也非常紧张,每当这情形出现,二斗子就慌手慌脚地点着灯,惊慌失措地问:“九哥!……你怎么啦?”
九年默默不语地摇摇头,脸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大,从他的额头和两腮往下滴着。九年立刻把油灯吹灭了,他不愿意让二斗子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
“没事的——睡吧。”
海九年简单地说着重新在被窝里躺下。以后不管二斗子再问什么海九年一概用沉默来抵抗。二斗子曾经把这事问过王锅头,王锅头听了只是默默地摇头叹息做不出任何解释。
这天夜里二斗子又被吵醒了。他以为又是九年做恶梦了,他躺在被窝里没有动,也没睁眼睛,伸出一只手捅捅九年,嘟嘟囔囔地埋怨道:“九哥!……醒醒,九哥……又做梦了吧……”
可是搅乱他甜梦的那种声音却越来越响。二斗子心里很不高兴揪了揪被子把头蒙住了。过了一会儿二斗子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肩膀,是九年非常清醒的声音在喊他:“二斗子!——有事情……快起来吧!”
“我想睡觉……,累了一天,悃死啦!。”
结果他还是被九年弄醒了。一片杂乱的喊叫声伴着匆匆忙忙的跑动声从院子外面传进来,二斗子侧耳听了听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是狼进村啦!!……”
二斗子光着身子在炕上乱摸着,匆忙间把一只脚伸到衣服袖子里去了。
俩个人跑到了村巷里。
“来人哪!……”
“打狼哪……”
“快!……围住……”
“哇_啊_啊!——”
……
惊慌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空。有火把的光亮在忽明忽暗的移动。
刁三万一边往衣服里纫着胳膊一边从屋子里跑出来,刚跑到院门口又折回去,在堆着供骆驼越冬用的干草垛旁边操起了一把草叉。
“狼蹿到谁家啦?”
刁三万晃着钢叉问二斗子。钢叉的铁齿在黑暗中闪出一束束的白光。
“在村子北边儿……好象是白驼寡妇家!”
于是人们全都朝白驼寡妇家跑去。
贴蔑儿拜兴村里总共有六户寡妇,住在村子北边的是两家,一家姓李一家姓杨,年轻而容貌娇好的是杨寡妇,杨寡妇的丈夫在世的时候杨家有两百多峰骆驼的家业,其中包括十几峰珍贵的白驼。不幸的是杨家在驼道上遭到了暴客的抢劫,丈夫死的时候只给杨寡妇留下一公两母三峰白驼和三峰未成年的崽驼。颇有心计的杨寡妇就用丈夫留下的三峰白驼繁殖起来,几年的工夫就把白驼发展成了二十余峰。以后她就依靠这些奇异的白驼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专门把它们租给结婚的人家娶媳妇用。归化地方为八方杂居之地,生活习惯上受蒙古族的影响很深,蒙古人崇尚白色因而把白驼看成是吉祥物。这一观念被广泛接受,于是用白驼组成的迎亲队来娶亲便蔚然成风。当年戚二掌柜迎娶戚二嫂的时候就是雇请的杨寡妇家的白驼。杨寡妇专养白驼渐渐出了名,人们就送了她一个外号——白驼寡妇。
杂乱的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响着,向着北边的方向去了。待刁三万、二斗子和海九年赶到白驼寡妇家的院子,连狼的影子也没看到。几十只火把将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和院子周围照得雪亮。在人群乱哄哄的吵嚷声中,白驼寡妇一边抽抽嗒嗒地哭泣着一边清点着她的白骆驼。点来点去,结果是少了一峰不到一岁的驼崽。天光放亮的时候在村子东边的大沟边儿上把可怜的驼崽找到了。驼崽的肚子已经被掏空,脑袋浸在水里,斜着身子躺在河边的沙滩上。血把它身边的一大片潮湿的沙地都浸透了。从狼群留下的踪迹看出,袭击村子的狼有八九只,都顺着河边的荒滩往山里逃去了。好在所受的损失不算大,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是由此引发出来的一件意外的事件却没有等到天亮就闹腾了起来。出事的地点由村子北边的白驼寡妇家挪到了村子东边的戚二嫂家。
狼群袭击白驼寡妇家的事件平息之后,村人们都各回各家了。随着分散到各个村巷中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小了,火把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村庄在凌晨时又恢复了固有的寂静。戚二嫂和丈夫、王锅头相跟着走回自家的院子。这一夜戚二掌柜不在家睡,他到胡德全家玩筛子去了,戚二嫂是在白驼寡妇家的院子那儿遇上丈夫的。正房和厢房的油灯都还亮着。戚二掌柜率先走回屋里,他伸着懒腰左右脚倒替着踩着自己的脚后跟把鞋脱掉爬上了炕。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快睡吧,还能复个二觉……”
话没说完,戚二掌柜看着自己的身子愣在了那里。
“你愣怔什么?……我要吹灯啦。”
戚二嫂正要吹灯,发现了丈夫的怪模样。
戚二掌柜打了个激灵急忙就往被窝里钻。但是已经完了,就听戚二嫂问他:“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穿……睡吧!”
戚二掌柜两手急急忙忙掖着被子,隔着很远伸着脑袋要去吹戚二嫂身边的油灯。戚二嫂拿手掌把油灯挡住了。
“夜里你在谁家啦?”
“你知道的……我在胡德全家赌钱啦。”
“我看你神色不对头……你的身上好象是穿了件女人的花兜肚?”
“哪的事……没有,”
“有没有让我看看就知道了。”
“你别没事找事啦!”
戚二掌柜在被窝里转动着身子两手紧拽住被角,把后脑稍冲着妻子。他的后脑稍没长眼睛当然看不见身后的情景,戚二嫂跪起来用两只手爬着一点儿声响没有地靠近了丈夫。戚二嫂抓住被子的一角一使劲儿就把被子整个掀了起来。这一下毫无遮挡的戚二掌柜就完全暴露了。油灯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见穿在戚二掌柜身上的水红色的绣花兜肚!戚二掌柜瑟缩在炕上,几乎是光着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抖着;黑色的大辫子像弯曲的蛇偎在他的身边。
戚二嫂把目光盯在那件花兜肚上,脸色越来越白……。
“好哇!……我说的呢,自从走外路回来你就没在家里待上几天,说什么到这家那家玩筛子去啦……都是骗人!——原来你是上白驼寡妇那个狐狸精那儿去啦!……呜_啊_啊!!——你这个狼!你要我的命啦!……”
戚二嫂两只手在炕上拍着,哭着,嚷着,眼泪滚滚;后来就操起了苕帚抽打起来。
戚二不反抗也不解释,咬紧牙闷着在炕上翻滚着。拿手护着脸,在手指缝中间偷偷观察着。戚二嫂打得累了,扔掉了苕帚伏在被子上放声嚎哭起来。
上房里的吵闹惊动了厢房的王锅头,老头子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屋子:“二掌柜……戚二嫂!好好的日子,又何必呢。……一家人么,有话好好说。……”
王锅头站在院子当中,隔着窗户大声地劝说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锅头听见戚二嫂在窗户里说。“家里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管,整天在白驼寡妇那儿鬼混。……”
王锅头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戚二和白驼寡妇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时候他就算出来戚家迟早会闹一场风波的。戚二嫂他是最了解的,她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好哄,戚二嫂的性子烈着哩,激怒之下很难说会干出什么事来。果然,随着屋里一阵响动戚二嫂走出来了。灯光从后边照着,看不清戚二嫂的脸。
“干什么?……你要到那儿?”
戚二掌柜光着脚追了出来。
“我……恨死了!——白驼狐狸精……我要放火把她的房子烧了!”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王锅头伸手把戚二嫂的胳膊死死拽住了。王锅头帮着戚二掌柜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戚二嫂弄回屋里去了。
第二天下午戚二嫂简单地收拾了几样衣物扎成一个小包袱,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回娘家去了。
半个月之内戚二掌柜一连往察罕拜兴的岳父家跑了三趟,结果是每次都被戚二嫂哭一阵骂一阵把他赶出了屋子。后来是王锅头出面用骆驼载了麻三婶到察罕拜兴去,麻三婶以女人的情感劝说一阵,王锅头从命相的角度开导一阵,天黑以前终于把戚二嫂接回了贴蔑儿拜兴村。
从表面看夫妻之间重归于好,但是在戚二嫂的心里却留下了永远也难以愈合的创伤。一片看不见的阴影一天到晚遮在她的眼前,使她无论看什么都带上了灰暗的色彩。夫妻关系很冷淡。为了自己的过错戚二掌柜对妻子是时时处处谦让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凭着戚二嫂一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