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中午,闷人的暑气笼罩着草滩;黄色的太阳在无边无际的天空施展着威力,把无数金箭般的光线直射到大地上来了,强烈的阳光压迫着人和牲畜都不敢抬眼向天上看;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头都躲到树或是墙的阴影下边乘凉去了。往远处看,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正在升腾的闪光的蜃气,像隐形的妖女似的蜃气若隐若现地扭摆着,让人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被太阳晒干了翅膀的蝈蝈和蟋蟀的鸣叫声连天接地的响着,吵得人心烦意乱。七哥率领着十几个一般大小的男孩从白桦树林里钻出来跑到放牧的草滩上来了。
“二斗子!……九哥!……”七哥把两只小手做成喇叭状高声喊着。孩子们全都光着身子,头戴用带叶儿的嫩柳树枝编成的遮阳帽,光脚丫踏着草地跑着。在一片半人高的针茅草丛里孩子们把二斗子和海九年找到了。这两人正躺在草丛间睡觉呢,都用衣服将脑袋严严实实地盖着,光肚皮亮着。
“二斗子——快醒醒,天亮啦!”
七哥拿手里的柳条枝一挑,把盖在二斗子脸上的衣服挑飞了。又一挑,把九年脸上的衣服也挑飞了。众娃儿们都叽叽嘎嘎地乱笑起来。孩子们把一片针茅草都给踏倒了。
“干甚么!……这是谁啦?”
阳光晃得二斗子睁不开眼睛,他把一只手挡在眉毛上,耳边听着娃儿们的笑声——猜出是谁了。“我就知道是你们这帮混蛋小子……”二斗子在草地上坐起来了。
“二斗子哥,我们求你俩个事儿。”
“求求你啦……”
“什么事儿?”
“带我们到大东沟去……”
“啊!——又想耍水啦?你们都不想活啦?”没等七哥把话说完,二斗子就瞪大了眼睛喊起来。“蹇老五家的小仨儿才淹死几天?你们就忘啦?”
海九年说:“七哥,如今你已是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了,还要我们带你去干什么。”
“我娘说了,十一二岁也还是娃娃呢,要是有大人带着,小仨儿就不会淹死的。”
“只要你肯带我们去就不会出事的。”
“就是,求求你啦……”
“求求你啦!”
“你看,天多热,都快把人晒化啦!在水里泡泡多凉快!”
……
娃儿们蹲在二斗子周围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晃着。二斗子心软了,拿眼睛看九年。
“他妈的,这天热得也真邪乎……,水里倒是凉快。”九年眯着一只眼看看天上,说:“好,那就带你们去吧。”
娃儿们呜哇乱叫着从地上蹦起来!
“可是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七哥,我问你,刚才你叫我甚么来着?”
“我叫你……”七哥猜出了二斗子是什么意思了,赶忙改口说:“二斗叔!”
“哎——这还差不多!”二斗子又指着九年问,“你们叫他什么?”
娃儿们齐声喊:“叫九叔!”
“这就对啦!——”二斗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记住,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说话都要讲究个礼数,不能乱了长幼尊卑。”
“记住啦!——”娃儿们齐声答道。
“好,走吧。”
他们绕向南边,穿过柳树林间的小道——为的是躲开刁三万和麻三婶的眼睛——向大东沟跑去。娃儿们都冲到前面去了。二斗子把长辫子盘绕在了头顶上遮挡着太阳,灰色的打着补钉的上衣搭在他的光肩膀上;海九年与二斗子并肩走着。
“咦!……你看那是谁?”
刚刚走出柳树林海九年站住了,用手拍了一下二斗子,指着村子通往归化城的大道让二斗子看。远远地看见有一团灰色的尘雾沿着大道向这边迅速飘过来。
“是个骑马的人在跑呢。”二斗子眯缝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说。
已经可以听到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了。尘雾中渐渐地看清了骑马人的身影。
“他跑得真快!”九年羡慕地发着感慨。
“这是个混蛋!”二斗子唾了一口,“暑伏天这么骑马,会把马跑死的。这个家伙骑的一定不是自己家的马,而且他的心眼儿也不好。”
眨眼的功夫骑马的人就来到他们的眼前,那马被缰绳一勒,歪着脖子打着旋儿停住了。马的乌黑闪亮的皮毛、磁蓝色的眼睛强劲有力的动作,……都让二斗子那么熟悉,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黑枣骝!而且更出人意料的是打着黑枣骝疯跑的居然是胡德全。
黑枣骝嘶鸣着打着旋子,马蹄子溅起的泥土块子飞到了海九年的脸上了。二斗子一边躲避着黑枣骝生怕马蹄子踏着自己,一边问胡德全:“驮头!你这样使唤马会把黑枣骝弄出毛病的。”
胡德全没搭理二斗子的话,站在马镫上喊道:“少废话,你——快去村西的草滩那儿,把放驼的人们都叫来!……”
一团一团黄色的汗沫子从黑枣骝的肚子上滴在了干透了的尘土里,黑枣骝“呼哧_呼哧”地喘着气,玻璃球似的蓝眼睛斜着望着二斗子和海九年。
二斗子曾经参加过万驼社和羊马社组织的围攻天主教堂的行动,以为又要有类似的事情找来了。
“是不是万驼社的羊领房又有什么命令下来啦?难道是俄国人又到咱归化城找麻烦不成?……”
“这回你猜错了!这一次是件大好事——有洋落可捡了。你们俩分头去告诉大伙儿,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骑驼,有车的套上车,立马进归化城里去!”
“可是进城干什么去呢?”
“这还用问吗?——是大好事!万记毛毡店的李掌柜要放火烧掉所有的毡毯,堆山结塄的羊毛毡毯都是好东西!能让它们白白地烧掉吗?……”
黑枣骝又一耸一耸地跑起来,黄色的尘烟像一只时时变形的怪兽紧紧咬着黑枣骝的尾巴追进村子里去了。
海九年和二斗子抛开了七哥一帮孩子,转身往村西的草滩跑去。在路上他们远远地看见一辆三驾马车迎面朝他们跑过来,疾驰的马车身后拖出长长的尘烟。还隔着老远呢,二斗子就认出了驾车的车倌。他喊道:“是我干爹,……”
说话间刁三万驾着的三套马车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三匹拉车的马情绪都很激动,一边奔跑着一边扭动着脑袋躲闪着在它们头顶上悠来晃去的马鞭。刁三万站在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长长的鞭杆,活像古时候驾驭战车的武士。刁三万的吆喝声听上去有些吓人,马车轰轰隆隆驶过来差点把等候在路中央的二斗子和海九年撞倒。两个年轻人机敏地一跳蹦到了路边的草地上了。
“干爹!……”
二斗子喊了一声。他看见刁三万扭动着身子对他和海九年说“见便宜不捡有罪呢。”
两个人追着尘土奔跑起来。站在马车上的蹇二、蹇三兄弟俩把九年和二斗子拽上了马车。
归化城大北街,万记毡毯店门前挤满了人,几个神情沮丧的伙计出出进进的忙碌着把一卷一卷的毛毡和地毯堆到门前的马路上。围观的人把道路堵塞了。人群的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粗野的叫骂声:“日他妈!这是作甚呢?这是谁把路都给堵上了。……”
“好狗还不挡道呢。”
两个汉子拨开碍事的人挤到人群的前面,他们手里都握着鞭杆。这是两个过路的车倌,两个人怒气冲冲的吆喝着,一个上年纪的人把他俩劝住了。与此同时现场的奇怪的气氛也使他们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不寻常的事。两个人握着鞭杆往一边躲着,看着身边的人们往里挤。
那边火光已经亮起来了,刺鼻子的燎毛味飘荡开来。
还没等海九年和二斗子钻进人群,就见刁三万腋下夹着一卷羊毛毡从人群中挤出来。
“先下手为强!……”
刁三万兴奋地嘟囔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海九年和二斗子相互保护着一连推倒好几个人,挤进人群里去了。
抢夺羊毛毡的人们疯狂情绪压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