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发生在接驼羔季节的七月。还是在去年走外路之前,刁三万请王锅头算了一卦;卦相上说今年是马年,马年是刁三万的本命年,于刁三万大吉大利,百事皆顺。果然,麻脸的老婆一下子为刁三万生了两个儿子——是少见的双胞胎!这还不说,刁家的三峰怀胎母驼正在一个接一个地下小驼呢。
从早晨开始刁三万就带领着二斗子和海九年忙着为母驼接生;在倚着墙角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驼羔棚,地上铺了暄软的茅草;已经有两只驼羔顺利降生,都圈在用栅栏隔开的驼羔棚里。新生的驼羔模样非常古怪,长得一点都不像它的父母,首先一点在驼羔的脊背上根本就看不到驼峰,像马和羊一样是平滑的;四条腿象木棍似的很瘦并且上下一般粗。刁三万的一群赃兮兮的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喊叫着跑来跑去,招来了村子里的一大帮孩子看热闹。孩子们呜哩哇啦地乱喊乱叫着给刁家的院子里增添了几分喜气。
正在坐月子的麻三婶爬在炕上从窗户缝向外看着,欣赏着院子里的美妙景致,她脸上的所有的麻点子都笑开了花。刁三万今天的脾气特别好,挺着僵直的狼脖子跑来跑去做这做那。他在拿一件包裹驼羔的羊毛毡的时候被一个孩子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但是他一点也没生气,“嗨儿_嗨儿”地笑着问那孩子:“大爷没碰着你吧?”
这一天又接了一只驼羔。
从祖先那里传下来,一代又一代的贴蔑儿拜兴人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就是他们世世代代与骆驼相依为命靠驼运业为生,但是却从来也不在骆驼的孳生上下功夫,他们所有的骆驼全都是花钱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买回来的。在他们的感觉中只有怀里揣着走驼道拚血拚汗挣来的银子,到驼桥上大大方方地买驼,那才够气派;也只有那样才算是拉骆驼人的正道。
是刁三万打破了这个古老的传统;吝啬而又精明的刁三万从购买骆驼和孳生骆驼之间的差价上看出了利益,于是他买回了三峰专门生殖用的母驼自己搞起了骆驼的繁殖。几年的时间三峰母驼生下了十多只小骆驼,刁三万从中大获其利。眼看着刁家自己繁殖的小驼一天天长大并且在驼道上派上了用场,高傲的贴蔑儿拜兴人开始改变了古老的观念,许多人家都学着刁三万的样子也饲养起母驼来了。
黄昏时分,王锅头来了。老头子把刁家的驼群赶进了院子——因为接羔忙不过来刁三万把自家的骆驼托靠给了王锅头照顾——径直走向了驼羔棚。
刁三万警惕地站在王锅头的旁边,注视着老头子的一举一动。神态非常紧张。二斗子与海九年交换着目光,嘴角上含着笑意看着这一切。
王锅头把目光在驼羔子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在一峰个头最高也最壮的驼羔子身上定住了。老头子拉开栅门走进去。
“你要做什么?”
刁三万跟在王锅头的身后把栅门紧紧关上了。
对于刁三万的问话王锅头不加理睬,弯腰抱起了那只骆驼羔就要走。
“你这是做什么?”刁三万屁股紧紧顶住栅门挡住了王锅头的去路。
“我在拿我自己的驼羔——难道你忘记了,去年你找我算卦的时候答应的事——我的卦要是应了验,你就送我一只羔子。”
“噢——这事我怎么会忘!”刁三万狡猾地眨巴着眼睛说,“不错,我是答应送你一只羔子,可不是骆驼羔子,我指的是绵羊羔子!”
说罢刁三万伸出双手从王锅头怀里把驼羔子抱过去,轻轻放到地上,然后拉开栅门;“走吧!王锅头,把你的哈喇子收起来,把你那眼睛从驼羔身上挪开吧。我就是在四个”老虎“中的让你抱走一个也舍不得你拿走我的驼羔子!——就是这话。”
王锅头笑了。“我就算见了你会耍这一招……,真算有你的,你他妈的把驼羔子看得比儿子还值贵!”
“既然知道那你还来抱我的驼羔?”
“我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看你这个吝啬鬼的毛病改了改不了。看来还是老古时人说得对——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啊!”
王锅头拍拍手走出驼羔棚。
“哎_哎,你别走哇。骆驼羔子虽说是没有,可羊羔子我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别生气,把羊羔子抱去吧。”
刁三万在院子门口追上了王锅头,用手指了指墙角的羊羔棚,又补充说:“随便你,挑个最大的拿去吧!”
“算了吧!你以为我真是来讨债的吗?我王锅头算命本着一个宗旨——为人招财,替人消灾;我看重的并不是钱财。刚才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顺利地接下了两只驼羔。已经生下驼羔的母驼休息了一两天之后就归入了大群,刁三万把驼群交给海九年放牧,他自己和二斗子留在院子里照顾刚刚出生的驼崽和等待最后一峰怀孕母驼下崽。
驼崽们得到了细心的照料,一个个活蹦乱跳。但是母驼的情况却不怎么好,都过了整整两天了这最后的一峰母驼一直也没有生崽的动静。刁三万一天之内要跑到母驼跟前无数次,仔细观察着母驼的情形。母驼一直躺着,样子十分疲惫,眼睛也没有一点生气。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母驼终于开始了产前的挣扎。生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先出来的不是驼羔的脑袋,而是两条后腿!这情形让守候在母驼身边的刁三万一下就急得头上冒出了汗——他知道母驼是遇上了最棘手也是最危险的寤生。侍弄了大半辈子骆驼的刁三万知道,遇上这种情况不是母驼死就是驼羔死,搞不好耽误了时间母驼和驼崽都活不成。看着痛苦挣扎的母驼,刁三万脸色迅速变得灰白了。寤生的情况在刁三万短短几年孳生骆驼的历史中还只是听说而已。手足无措的刁三万在院子里盲无目的的走来走去,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搓得沙沙直响,一个劲儿问自己:“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二斗子似乎冷静一些,他跑回厢房拿来一把宰牛用的尖刀。刁三万一看见二斗子手里那明晃晃的尖刀就吓了一跳,直眉瞪眼地问:“你要做甚么?”
二斗子说:“干爹,时间耽搁不得了。驼羔子是要不成了!快下手吧,再晚了怕是连母驼也活不成了。”
“你说什么?——你要我弄死驼羔子?……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害死我的驼羔子?”
“这都甚时候了,干爹你还说这种话,你是糊涂了还是咋的?给谁都得这么做了!没有别的办法。”
“不行!”刁三万就像蛮牛顶墙似的不肯让步,“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让你害死我的驼羔子!……”
麻三婶爬在窗户上哭起来,喊道:“他爹!你别听二斗子的,他不是咱的亲儿子,他没安好心哩。”
“好!——我是在害你们呢——这是你们说下的话,那我走了,这事我再也不管啦!”
二斗子丢下刀跑了。
刁三万跺着脚朝二斗子的背影骂道:“好你个二斗子,你这个叛逆!——奸臣!我遇上了危难的时刻,正用人的时候,你跑了!……”
母驼寤生的稀奇事吸引了许多村人,来看稀罕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大家望着只生出两条半截子腿的母驼,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办法来。蹇老太爷把一双发红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蹲在母驼身边看了好半天,最后摇着头站起来了,说:“没辄了——三万,我活八十多岁了没见过这阵势。二斗子说得对,你别舍不得,动手吧,要不然这么拖下去就连母驼也保不住啦!……”
听蹇老太爷这么一说,刁三万知道事情是没指望了,他不再骂也不再跳了,霍地蹲下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蹇老太爷指挥着几个汉子把母驼身体放展了,母驼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皮塌拉着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了。有人把母驼上边的一条后腿往高抬着,戚二掌柜捡起了二斗子丢下的宰牛刀攥了攥准备肢解驼崽的身体。妇女们都捂着脸向人群外挤着,都不忍心看了。
“等一等!……”
满头是汗的二斗子气喘嘘嘘地钻进了人群。是怜惜骆驼的心情逼着他又返回来了。二斗子把戚二掌柜拿着刀的手腕抓住,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海九年说:
“戚二掌柜,你先别忙着动手,九年哥说他有办法,让他试一试。说不定母驼和小驼都能保住呢。”
海九年一边把袖子往胳膊肘子上挽着,一边拿眼睛看着刁三万——他得等刁三万的一句话。
刁三万本来是蹲在地上哭来着,听到有人能救他的母驼和小驼,他站起来了,目光直直的望住海九年好象不认识似的,问道:“你说什么?……你有办法保住驼崽又能不让母驼死掉?”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就说:“海九年,你吃过几碗干饭,也想逞这个能?你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跟前的这些人,把我戚二抛在外边不算,刁掌柜、蹇大掌柜、蹇二掌柜……贴蔑儿拜兴人干别的也许不行要说侍弄骆驼,拿出哪一个你能比得了?你来贴蔑儿拜兴才几天!俗话说得好——没有金钢钻儿,别揽瓷器活儿,你还是一边凉快着去吧!”
“我有金钢钻儿……我放牧过大驼群,我见过母驼寤生。”
“戚二掌柜,你别隔着门缝瞧人——把人看瘪了。九年哥他过去曾经在喀尔喀草原上管理过专门繁殖的大驼场哩!”
“嘻……我不信!”
“不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叫人家试一试么。”
“耽误了事情怎么办?他海九年能赔得起人家的母驼?”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
人群一阵晃动让开一条道。
胡德全骑着马走进了院子。他是到城里的万驼社办事刚刚回村来的。胡德全的装束变了样,已经是走驼道的打扮了——上身赤膀穿一件汗塌子,脚下蹬一双高腰马靴,腰间扎着足足有一拃宽的生牛皮带,手里攥着一条真蟒皮大皮鞭。胡德全蹁腿下马把缰绳随手交给二斗子,走近了母驼。
“刁掌柜,出了什么事?”刁三万哭丧着脸说:“母驼遇上了难产。……胡驮头你快给看看,还有没有指望?”
胡德全歪着脑袋两道黑眉毛紧簇起来在鼻梁子上面撞在了一起,一边把折成三折的蟒皮鞭在手掌上敲打着;看了一会儿,拿手掌把皮鞭抓住,说:“这种事儿我也只是听说过……”
“海九年说他有办法。”刁三万指了指海九年对胡德全说,“胡驮头你给拿个主意。”
胡德全斜着一只眼从下往上打量着海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