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你来贴蔑儿拜兴时间虽然不算长也一个月有余了,就算你没亲眼见过耳朵里听的也不少了,别说是贴蔑儿拜兴了,归化城北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内,谁家遇到个婚丧嫁娶搬家动土的事都得求王锅头给算一卦。你咋就能不信呢!”
二斗子替九年着急,同时也有点生海九年的气。“……九哥,你咋是这么个脾性,不识好歹!别人花上钱来请都未必能请得上,你倒好,王锅头给你白算卦你还不信。”
“我信。”海九年端正了身子朝王锅头坐好,“我多昝也没说过不信的话呀。”
还没等王锅头开始算呢,海九年就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没有一点遮挡的太阳从上往下照着,海九年的被阳光照透了的眉毛成了褐黄的颜色;二斗子注意到九年那两道变成了褐色的眉毛连同绷在眉骨上的皮肤都在神经质地抖动。
“九年,”王锅头正言正色地问道,“你真的相信我算得卦吗?”
海九年说:“我真的相信。”
“那么不论卦好卦赖你都不会怪我?”
“一个人的命相好与赖那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我怎么会怪你王锅头呢。不会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开始算了——请你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海九年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王锅头双眼微闭,右手举到面前,大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肚上迅速移动着,双唇阂动口中念念有词。掐算了一阵之后王锅头睁开了眼睛,问海九年:“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我姓海……名叫九年。”
“不,我要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晚生除了海九年这个名字再无别的姓名。”
“喔!……”王锅头摇了摇脑袋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把刚刚插在腰带间的羊腿骨烟袋重又抽出来,在烟袋里装着烟。“这卦不算也罢!”
“怎么回事?”二斗子莫名其妙地问。
“海九年他不诚不信。”
“我信我信!”海九年赶忙解释说。
王锅头摇摇头只顾抽着烟望着远处的迷朦的云雾,不再理睬海九年。
“王锅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二斗子说,“九年哥说他信,你却一口咬定他不信,你又没有钻进他的肚子里怎么就能判定呢?……咦!莫不是你为九年算命也不白算?是要收他的银子吧?”
二斗子这话刺激了王锅头,老头子仄过脸眍视着二斗子,把烟袋在鞋底上使劲儿敲着,说:“我说九年不诚不信他就是不诚不信!首先他告诉我的姓名就是假的!九年他并不姓海而是姓古!……”
王锅头一句话未了,就见海九年面容大动,始而惊骇继而感佩;两只眼睛盯住王锅头,慢慢地爬起来朝王锅头跪下“咚咚”地磕起头来。
“后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王锅头伸手去拉海九年,海九年却是死死地伏在地上不肯动。“先生真乃神人!请恕晚生不诚不信之罪……”
海九年这举动把二斗子搞懵了,他望望海九年又看看王锅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重了!言重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这一下王锅头释然了,双手扶着海九年让他起来。
海九年重新坐好,端正着身体,已是满脸的虔诚!“老先生,晚生祖籍乃晋中祁县小南顺村,敝姓古名海;我十四岁来归化城学生意,住的是有名的字号大盛魁。只因去年触犯了号规被字号开销出来,……”
“好哇!海九年……原来你是买卖人!并不姓海也不叫九年。我二斗子待你如亲弟兄般挚诚,想不到你却骗我!”二斗子忿忿地指着海九年骂了起来。“你说你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还思想着你我都是无人怜惜的孤儿,有心与你结成异姓兄弟。哪承想你却骗了我!”
“我……”
古海羞愧满面无言以对。
“同为天涯沦落人,二斗子你也不必过分责备九年了。其实九年隐姓埋名自是有他的苦衷的。商人的说道你多有不知,尤其是山西来归化做生意的商人,买卖做塌了,住地方被字号开销的人是再没有颜面在世面上混事的!买卖做塌了的商人就是死也只能死在外外乡,没有颜面回乡里的。唉!不说了。……来,九年,我与你好好算一卦!”
问明了九年出生的年月日时,王锅头掐着指头计算了半天,说道:“你的四柱是己巳、辛未、甲子、甲子。……”
九年敛声静息听着。
王锅头又掐着指头细细算了一会儿,说:“九年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从时辰上说,有是‘子甲‘,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好哇!”二斗子叫道,“九年属木命,我也是水命,水生木,木养水,想来我俩是有缘份的了。王锅头你快说下去!”
“好,我接着说。”王锅头凑近九年的脸仔细观察着,“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你这棵树本来是很难活的;可是你的命好就好在有子水滋润,这样你这棵树就不但能够成活,而且可以长成参天大树!…”
二斗子目光闪闪,看看海九年又看看王锅头。
海九年却表情惶惑,显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命。
王锅头看出了九年的心事,笑笑说:“你不要不信,九年,人是抗不过命的,命中有福便是有富,若是命中没福你就是再争也没有用!我给人算命几十年了,像你这样的‘上造‘好命还是头一回遇上。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占,财官印食四字俱全,而且还是正官正印,单单这八个字就保你官至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开外,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这一卦算到此处连算卦人自己都是没有想到的,王锅头以卦论卦置身于卦外,待他依着卦相把话说出来之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懵懵懂懂望住面前的海九年,好象是头一次看见似的目光中不由得就流露出惊骇与崇敬。老头子跳起来,拿袖子拂拂身上的土,双手空握举到胸前朝海九年做了一揖。
“九年!——你可是大福大贵之人,遇上你这是我王锅头之大幸。请受我一拜。……”
不但是海九年,王锅头这举动把二斗子也弄懵了。两个年轻人顿时尽都惊呆在那里。
“使不得!……使不得……”
海九年急忙把王锅头扶住请他重新坐好,说:“王大叔,今日我能遇上您又能借您的吉言就是我海九年的福气!我一个落魄的人哪里还敢指望什么大福大贵,只盼着能在贴蔑儿拜兴求得一个容身之地也就满足了。……”
王锅头说:“信与不信自有以后的日子来验证,来日方长!我只愿九年你在将来发迹之时不要忘了我今日的话,也就满足了。或许我老汉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王大叔,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既落魄到这步天地,哪有颜面再见过去的朋友,更没有脸面回乡看望家中父母。如今我隐姓埋名只求能做一名驼夫混碗饭吃,但求您往后再不要提起我过去的事情,只叫我海九年好了。……”
王锅头说:“我明白。……”
为海九年向自己隐瞒了真实姓名和身份所引起的愤怒情绪在二斗子的心里折腾了一阵之后,很快就平息了。他以一个孤儿特有的敏感体察到了他的这个新朋友的痛苦和难堪,二斗子以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语调劝说道:“别难过了,九年哥!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上有父母下有老婆的人——比我强多了。要说起来我二斗子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呢,我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就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记住我的话——苦命人的心烦事干脆就不能想,不然你就活不成。咱哥们今天能遇在一起也是缘份,是缘就拆不散的。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朝我说就是。只要有我二斗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九年哥,只要有我二斗子身上穿的就冻不着你九年哥;你放心,在贴蔑儿拜兴只要有我二斗子在就不敢有谁来为难你。……”
二斗子一边说着一边拿手巴掌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啪啪直响。其实论年龄二斗子比海九年要小六岁呢,那一年海九年已经二十四了二斗子才刚刚十八。而且二斗子由于发育不良个头没长成,俩人站在一起他连海九年的肩膀都赶不上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海九年对他的信任,海九年望着二斗子很感激地点点头。